秀平的前半生是一場漫長無聲的墜落。從童年時母親無端的掐打咒罵,到成年后丈夫危福林日復一日的暴虐摧殘,每一次掙扎爬升,換來的卻是更深的沉淪。這深淵吞噬的不僅是血肉之軀,更是人的尊嚴與靈魂。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成為的?!毙闫降谋瘎∈加诩彝サ耐寥馈D赣H視女兒為可隨意處置的物件,逼她嫁與毫無感情可言的陌生男子,甚至以跳井相脅。當秀平試圖以婚姻逃離原生泥潭時,危福林一開始的那一根閃亮的黃銅鉤針,如微弱的救贖幻象。而當溫情假象迅速褪去,露出的只有赤裸的獸性:婚前的甜言蜜語迅即化為婚后掌控與施暴的惡魔。危福林不僅以“想打就打”宣告對秀平身體的絕對主權,更以金錢的絞索勒住她的呼吸:工資悉數(shù)上交,“連買包衛(wèi)生紙都要算了又算。”顯然,經(jīng)濟依附成為鎖鏈的冰冷一環(huán)。
楊本芬敘事過程中的驚人之處,在于對暴力循環(huán)邏輯的殘酷呈現(xiàn)。每一次微弱的反抗都招致變本加厲的毒打,每一次對外求助都被系統(tǒng)性地消音。社會默許的網(wǎng),將秀平牢牢罩在私人暴力的囚籠里。當她終于逃至女工宿舍,潮濕的半地下室卻成了女兒健康的墳墓;當她以為尋得潘姐的庇護,竟發(fā)現(xiàn)丈夫的嫖娼對象正是“恩人”——這荒誕而錐心的巧合,撕開了深淵底部更令人窒息的性別剝削現(xiàn)實。尤其是潘姐那句“看中我這里呀”,是女性身體在生存與暴力夾縫中被異化為商品的悲鳴。
暴力如瘟疫蔓延,吞噬著無辜的下一代。秀平本以為離婚只需六個月,沒承想折磨持續(xù)了二十年。不經(jīng)意間女兒冬冬的成長史,變成了另一部恐懼的編年史。幼時險被生父悶死,因喝一瓶豆奶遭掌摑,十歲時被父親粗暴推出家門外淋雨。最令人發(fā)指的是,危福林竟因小士兵上門縫補軍裝,不僅將女兒的臉打變形,而且強拖女兒去醫(yī)院做貞潔檢查。冬冬深夜舉起的拖把桿,是被逼至懸崖的仇恨,也是凝望深淵的絕望。暴力完成了它的代際傳遞,深淵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新生的靈魂。
近乎殘酷的白描,將楊本芬那股“素人寫作”的力量推向極致。她無意渲染悲情,卻以近乎零距離的貼身敘事制造窒息感,并且只讓細節(jié)自己說話:危福林為尋五分硬幣趴地匍匐的荒誕,與炫耀紅大衣的虛榮形成刺眼對照;他毆打母親時“眼睛暴起”的猙獰,早已為秀平母女的命運埋下伏筆。這些粗糲的生存實錄,是對“深淵”最有力的命名。
秀平的故事是個體的苦難,更是無數(shù)沉默女性命運的殘酷縮影。楊本芬的筆如一把利刃,剖開了家庭暗角與社會機制共同構建的暴力牢籠,也刺穿了“勸和不勸離”的虛偽面紗。當秀平在夢中一次次重回深淵,那驚醒后“全身濕透”的戰(zhàn)栗,是對所有人良知的叩問——我們?nèi)绾未蚱票┝Φ逆湕l,讓深淵真正被光芒照亮?
原標題:《楊本芬短篇《秀平的深淵》:照亮沉默的女性命運》
欄目主編:陸梅 文字編輯:鄭周明
來源:作者: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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