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解讀《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四十八章。
這一章里,有一句話應該是觸發(fā)很多讀者的共鳴的:
有時候,往往一個極偶然的因素,就可能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
這其實還是往小里說,世界上的人事差不多也常常如此。茨威格《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就是通過幾個著名的歷史案例強調(diào)偶然事件對歷史進程的重大影響。
這里說的是王滿銀,那個至少在石圪節(jié)一帶非常知名的“逛鬼”,少安和少平的姐夫。關(guān)于他這個人,我以前曾經(jīng)討論過,反正是除了他的妻子孫蘭花,孫家人都很討厭他,但讀者卻可能覺得他挺有意思的(該文放在次條,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這里只說王滿銀的回歸。
王滿銀自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便提著破人造革皮箱浪跡全國,現(xiàn)在為什么突然要回家了呢?
從小說結(jié)構(gòu)角度,這部恢宏巨著終究也要到結(jié)束的時候,如果這個人物不是回不了了,那總也要安排了;從情節(jié)發(fā)展角度,那就是因了開頭的那句話了。
這是一個深秋的深夜,王滿銀出現(xiàn)在了上海南京路。他頭發(fā)凌亂、衣著不倫不類,破皮箱里裝著剛買的廉價襪子。他向來就靠“倒騰小玩藝”勉強糊口的生計。
應該說,王滿銀基本守住了道德法律底線(與南洋女人的事是個瑕疵),既不討吃也不偷竊,不失“生意人”本色,但卻常年“兩手空空”,腦子里極少想起罐子村的家,唯有春節(jié)才匆匆趕回,年節(jié)一過便又腳癢離家,過著“捉襟見肘卻也悠然自得”的浪蕩日子。
王滿銀并不是沒有生意頭腦的人,他之所以沒機會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主要是因為他沒有任何資本和資源;他有的,只是一份“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的熱愛。
周星馳《喜劇之王》里跑龍?zhí)椎闹魅斯J真地說“我是一個演員”,我想王滿銀也完全可以認真地說:“我是一個商人。”
他只是純粹地熱愛“交易”本身。
只是在大上海,王滿銀卻沒有底氣這樣說。他更合適的稱呼,大概是“盲流”。
他來上海,是買些襪子去北方賣,買完襪子后他身無分文,連旅館費都湊不齊,便想在情侶扎堆的外灘湊合一晚。
可剛在公園外墻根坐下,就被警察盤問,慌得他掏出皺巴巴的介紹信,謊稱“馬上回旅社”才狼狽脫身。
無奈之下,他忍痛找了間“剛能展起腰”的破爛旅館,喝了口熱水后,無意間拿起桌上的破鏡子。這一照,成了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鏡子里面竟不是他,而是一個陌生的家伙。瞧他的眼角額頭全是皺紋,兩鬢角有許多白頭發(fā)!”
忘了說,此時的王滿銀已經(jīng)年過四十。
王滿銀大吃一驚,“那顆愚頑癡蠢的心,就像被利錐猛戳了一下”。
在這寂靜深夜里,他耳邊突然響起貓蛋、狗蛋喊“爸爸”的聲音,眼前恍惚浮現(xiàn)妻兒立在村口等他的模樣。這個常年麻木的逛鬼,竟伏在桌上哭了,“鼻涕涎水淚珠子攪混著糊了一臉”。
這就是在極為偶然的情況下發(fā)生的轉(zhuǎn)折。但這又是順理成章的結(jié)果。
路遙在文中感慨:
“王滿銀得感謝大上海小旅館里的這面鏡子。它不僅照出了他的嘴臉、他的衰老,而且也照出了他前半生荒唐而愚蠢的生活?!?/b>
我甚至覺得,王滿銀的醒悟,跟王陽明的“龍場悟道”有著同樣的意義。因為這個時候,他終于考慮到了別人,而不是只為滿足自己的私欲。
王滿銀決定回去。他一夜無眠,他滿腦子都是罐子村的家:
“真奇怪自己不呆在罐子村家里享福,為什么這么多年逛到外面來受罪呢?兩個娃娃多親!老婆也多好!帶孩子種地,侍候他好吃好喝;而且他什么時候想和她睡覺都由著他,何必在外面看人家摟抱親嘴呢?”
天一亮,他便“火燒屁股一般”躥上西行列車,到黃原后胡亂賣掉襪子,把錢全買成妻兒的衣服,急著往老家趕。
王滿銀秋天返家,在罐子村成了大新聞。因為他向來是除夕才會出現(xiàn)。
有人搖頭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可人們發(fā)現(xiàn),他開始依戀家,主動要跟蘭花去山溝勞動。
他其實干不了重活,但是沒關(guān)系,他會提供情緒價值。
他會跑回家給蘭花提水送吃的,唱信天游解悶,還轉(zhuǎn)悠著撿柴禾,“象一只老綿羊,天天跟在妻子身邊”。
夜里他能讓蘭花“心滿意足”,白天他“敬畏”地聽兒女講書本上的事。他終于懂了,“一生中唯一的財富,就是這個含辛茹苦的老婆和兩個可愛的娃娃”。
況且,多年的浪蕩經(jīng)歷,也讓他有資本跟孩子吹吹“江湖傳說”。
后來,孫少安見姐夫真心悔改,便讓他去自己的磚瓦廠“上班”,本想讓他在伙房掛名領(lǐng)工資,不料王滿銀竟真的賣勁干活,不僅燒火切菜,還學會了蒸饅頭。
少安大喜,送了姐夫一輛新“飛鴿”自行車。從此,每天晚飯過后,王滿銀便用自行車接石圪節(jié)上中學的貓蛋回家;第二天一早送女兒到校,再趕去磚廠灶房忙活——那個曾經(jīng)的“逛鬼”,徹底成了顧家、有責任的男人。
所以說,王滿銀這輩子盡管平凡,卻也實屬有滋有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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