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扮演女王
而我扮演一切
文 | 阿癡
來源 | 《在大學與大廠之間》
母親不允許我做自己
有一次,母親從珠海來北京看我,那時我面試進了一家五百強企業(yè),在雙井租了群租房的一個房間,她帶了一整袋毛荔枝給我吃。紅色的塑料袋套了好幾層,最內層的袋子里還滾動著珠海的雨滴。
我每次想到這袋毛荔枝跟著她從珠海的郊區(qū)南水鎮(zhèn)上了那輛陳舊得當啷作響的鎮(zhèn)內公交車,再倒三四趟高速路和檢查站上的公交車,然后到火車站,擠在候車廳座椅邊、綁在行李箱的提手上,上火車下火車,歷經(jīng)兩千多公里才到我的小小出租屋里,心中就會涌起一股酸澀脹痛的愛意。好像這愛意從沙漠中一眼過于狹小的石洞汩汩流出,令四周早已習慣于干旱的枯草措手不及。
這是我長大以來,在母愛方面,最難以忘懷的一件事情。
我與母親一起生活的好些年里,我都誠惶誠恐地覺得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知道這一天能否好好地過,能不能平安過到晚上鉆進被子里睡覺。母親好像一壺沸騰的開水——永遠都在滾動蒸騰,在尖聲說話,在焦躁不安,永遠都需要有人和她一起躁動。
她愛我,但她只愛我的“物性”:只存在于概念中的“女兒”、想象中的“兒子”、暖手爐、小棉襖、承載情緒的“接收器”、熱烈的回音壁、八卦共鳴機、隨著她的需求總是在變化的響應器……
我的“人性”被她的愛排除在外,不予接納。我的自我尋找、茫然無措、情與愛的萌芽、主體性的抬頭、領地意識、對獨立時空的需要,都只能在暗中進行。
這給我?guī)砹司薮蟮耐纯?,一度使我懷疑我是否還能繼續(xù)“存在”下去。我不得不極力表現(xiàn)得“物性”,以適應母親的所有規(guī)則和情緒波動,好讓自己在她的羽翼之下,一天天長大。這是她的家,似乎……并不是我的,我只是暫時寄居于此。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風云際會,電閃雷鳴,我的母親就像森林中的獅子王,她狂吼一聲,為自然立法,為我立法。天地之間,屋檐之下,我們的家中,她是唯一的王。唯一的完整的人。自由王國獨一無二的主人。
這個小小秘訣
我從未對朋友傳授過
時鐘撥回到1999年,那時,我還遠遠不能理解母親,也不能主動讓渡我的主體性,使我的“物性”充分展現(xiàn),讓她心平氣和一些。
那一年,我剛升入高三,十六歲,母親正式從鋼廠下崗。
下崗后,母親作出了決定。
她決定從此以后,除了生存必需的花銷,絕不多花一分錢。
不出門見客,因為見客要花錢;不出門逛街,因為逛街要花錢;不買衣服鞋子,因為只穿舊的完全可以繼續(xù)生活……
這決定中,也包含了我。
她決定將我計入“成本”和“負債”中,而非“資產(chǎn)”和“可增益項目”。
我,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孩子,一個沉重的負擔,一個經(jīng)濟上的累贅,一個今后要生育子女、顧及自己小家的女兒(有可能遠嫁),一個放出去不知道還歸不歸自己管的下一代。
在理想狀況下,愛是無條件的,絕不能斤斤計較的。但當一個母親的工資降為一個月二百元時,關于愛的動作就會全部變形,以至于看不出來它的本來面目。
高三放學后,有時候我特別累,特別想坐那輛901公交車回家,但是一元一次的車費有點貴,是我一天的早飯錢和零花錢。我就故意跳上車,翻書包翻口袋,來來回回找一個遍,最后抱歉地對司機師傅說,不好意思忘帶錢了,然后再從公交車上跳下來。但這個時候,公交車已經(jīng)帶著我往前走了好幾百米,我也省了好幾百米的力氣。
因為尷尬,這個小小秘訣,我從未對朋友傳授過。
我的“沙漠觀測站”
我早就知道我會在一個“沙漠觀測站”里工作生活一輩子,直到老去。非常確定。
這個念頭非常自然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我已經(jīng)無法說清這是我的期望,還是我所受到的無言的召喚。
那時,我琢磨著(很認真地考慮我未來的工作),在祖國廣袤的西部地區(qū),比如酒泉附近,總會有很多個這樣的觀測站的。沙漠地區(qū),人煙稀少,天空清澈明亮,夜晚抬頭就可以看到銀河和眾多星系團,適合修建天文臺,或者發(fā)射火箭。我當然,就生活在那里。
這只是西部地區(qū)分布廣泛的眾多天文觀測站中的一個,規(guī)模很小,因此工作人員只有我一個。領導每個月開車過來巡查一次,了解了解情況;食物補給車每個星期來一次,送來蔬菜、瓜果、糧食、飲用水和生活用品。
我,就是這個小小沙漠觀測站的守站人。
遠在幾十、幾百、上萬、上億光年之外的星系演化事件,只要能夠被觀測,都會被我事無巨細地記錄在案。必要時,我將協(xié)同我的同事們,為某一顆至關重要的導彈精確計算飛行軌道……
我很快就老去,并且因為自己如此度過了一生而感到幸福。這就是我的命運。
整個高中三年,我都在為我的命運辛勤忙碌著。我屬于它,正在拼命向它奔跑而去。如果我不能一路跑到沙漠觀測站,我不知道我接下來還能為了什么而活著。
因此,我學習異??炭?,對數(shù)理化三科極其重視。畢竟,在沙漠觀測站里,只有我一個人,出了任何問題,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我首先只能依靠自己。
我的祖國需要我,沙漠觀測站需要我。我也需要它。
盡管學習的過程像在一座大山的內部鉆一條隧道那樣艱辛,我卻以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在隧道內堅定前行。
高考前的瘋狂
越是臨近高考,我與這個想象中的巨人殊死搏斗的戰(zhàn)斗就越是慘烈,令人焦灼。我的頭腦忙亂不堪,一方面在理性地分析一張又一張試卷;另一方面,我還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總是將敵人想象得過于強大而將自己想象得過于弱小。在這個時候,老師們不再上課,也不再讓我們刷題,只留下一些簡單的寬慰和鼓勵的話,就消失了。不,他們并沒有真的消失,他們從戰(zhàn)斗中撤出,忽然換了一副模樣,成為從前的反面:他們比我們提前懈怠了,好像多年的經(jīng)驗帶來的結論就是,只剩下一個月了,大局已定,不會再有驚喜,別把學生們逼死了。
我快瘋了,但是班上比我瘋的同學大有人在。
坐在第一排的那位沉默的女同學,把書本翻得嘩啦啦響,但是看每一頁書的時間只有一秒鐘,唰,一頁就過去了,唰,另一頁又過去了。
坐在講臺底下的那位男同學,他也夠努力了。因為不愛戴眼鏡,看老師的眼神總是猶豫而瞇縫著。如果他看清楚是數(shù)理化的任何一門課的老師走進教室,他就要揮動自己瘦弱的胳膊,呼喚著:“老師,老師,你幫我看看這道題!我用自己的方法怎么就是不成呢?”
連班主任都忍不住勸我們:“不會就不會吧……這個時候吃好喝好比什么都重要……”
課程已經(jīng)全部停下來了。想要回家睡覺也行,留在學校里做題問老師也行,在操場上跑步也行。都可以。老師對我們的溺愛與寬容達到了整個師生互動生涯的巔峰。
忘記是從哪一天開始,我們終于厭倦了一切,開始允許無聊充斥整個教室、整個白天和整個夜晚。
仿佛我們突然集體地意識到,這是我們少年時代的最后盛宴。
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籃球。
它一開始只是在后排幾個男生的頭頂上來回跳躍,但是慢慢地,它傳到了前排來。我們坐在座位上,用拳頭把它頂向其他人,用指尖讓它旋轉,猛地一拍讓它把桌上的卷子砸爛……
每個人都抬起了頭,眼睛亮晶晶的,笑著看籃球落到誰手上。
不管落到誰手上,我們都尖叫,起哄,拍桌子,大笑。直到把手拍腫,把嗓子喊啞,甚至眼睛會有點紅。
我們必須長大,而且分離了。
外婆的紅薯丸子
我小時候很喜歡在我外婆家翻箱倒柜,搜羅過許多東西帶回家:鑷子、頂針、小鏡子、大鏡子、黑珍珠項鏈、風油精、龍虎膏……
我最喜歡的一套書,就是從外公的包里翻出來的,《江西省鄉(xiāng)村民間故事集》。里面的故事我百看不厭,經(jīng)常捧著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其中有一個故事我記得最深。
說是在那么一個村子里,一個農(nóng)村婦女貪吃愛吃出了名。于是,村民們就想戲弄她一下。幾個鄰居騙她說,炸紅薯丸子的時候,要脫光了衣服炸才香甜。她聽了以后心里一動。有一天中午,真的把家里的門窗關上,脫光衣服,赤裸上身,在廚房里炸紅薯丸子吃。紅薯面團子放入油鍋,少不了有很多油點迸到她的身上,痛得她吱哇亂叫,上躥下跳。那幾個壞蛋鄰居在門外偷偷聽著,笑得要死……
外婆家每年過年都有很多那樣的紅薯丸子吃,母親叫它們“敲敲圓子”。特別特別硬,牙口不好的人吃幾個圓子一定會崩掉大牙。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托著一邊腮幫子,用大牙找準油炸縫隙,那么咬下去。咬幾次就散開了,再嚼起來香得不得了,口水可以盈滿一嘴。在吃年夜飯之前,我就坐在板凳上,認真謹慎地吃這些油炸來的“敲敲圓子”。
小時候和外婆睡的時候,總是要她講故事來聽。外婆總是講同一個故事,“狼外婆吃小紅帽”,她添油加醋了許多:狼外婆從拇指開始吃起,先吃第一個關節(jié),嘎嘣嘎嘣,再吃第二個關節(jié),嘎嘣嘎嘣……
“然后呢?”我問。
“正在恰哦,一個個恰嘛!”外婆說,她困得口齒已經(jīng)不清晰了。
“然后呢!”我有點急了。
“哦,細崽要睡覺哦……狼外婆吃得好響哦,嘎嘣嘎嘣……”
故事情節(jié)遲遲沒有進展,我的眼皮終于沉重,小孩要睡著了。
天熱的時候,外婆給我打扇,扇著扇著停了,睡了過去,我會把她叫醒,“外婆外婆,快扇?。 ?/p>
“哦哦,扇?!蓖馄艣]有二話,繼續(xù)扛著疲憊為我扇風。
外婆還帶我回過鄉(xiāng)下的老宅。木質的四合院落,中間是一個很大的天井。下了雨,天井里滿滿的都是水。我刷牙吐出來的牙膏白沫就浮在水上,跟著水波一上一下。
在我和外婆的相處之中,我是一個完整的人,一個徹底完成的“主體”,外婆的小霸王。我在父母那里未完成的“主體性”的建構、對自我的肯定和欣賞,都在外婆那里完成了。
母親有兩個欲望的王國
其實,在我上大學離開家之后,母親的下崗生活才算是真正地開始:屋子里,一個人,從早上到晚上。不出遠門,只在樓下和鄰居們聊天打牌……
母親進入虛無之海。
她一周要給我打兩到三次電話,如果我碰巧上課、去圖書館,或者出去散步,她就會守在電話機旁,每十分鐘打一個,一直到我接上電話為止。電話接通了,母親對我有一個三連句:你在干嗎,你剛才去哪里,你少花點錢。除此之外,電話里就是我與她的沉默。這樣的電話一直持續(xù)到七年之后,我研究生畢業(yè)。
母親焦灼地要找我,找到我后又無話可說,慢慢地,這樣的焦灼就成了代表她的一個符號。
那一次,軍訓的隊伍正好走到化學樓底下,五樓的學院行政辦公室的窗戶被推開,一個女老師探出頭來:“那個誰,在你們隊伍里嗎?有人找??!”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還有電話打到行政辦公室去找我。是出了什么大事嗎!
我的心咚咚咚猛跳起來,趕緊跑進樓里去接電話。
哦,是我媽媽。這是我上大學以后接到的她的第一個電話,因為宿舍的電話還沒有裝上。三連句結束之后,我們陷入了沉默,家里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嚇人的大事要通過打行政辦公室的電話跟我說……
又一次,我放假回家,吃過晚飯,因為在火車上站了七個小時,很疲憊,洗了澡就回房間睡覺。母親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對我很不滿意,她按捺不住內心洶涌的情緒,凌晨四點多時突然開始在她自己的床上罵起我來。母親把想要說的話來來回回說了幾十遍,直到?jīng)]有力氣了,這才沉沉睡去,還打起了響亮的呼嚕。她說她老失眠,這一回才算是睡好了。睡醒了之后,她愉快了許多,好像清晨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母親只是無聊了,像一個嬰孩那樣,能量充沛,同時很無聊。可是我無法化身曹雪芹,把大學里的事情編成八十回的精彩故事,日日講給她聽,逗她開心。更何況,她對每一件事情的反應,都是很古怪的,和母親交流,是很困難的。我做不了她的閨密。
她不允許我安靜下來、一個人靜靜地待會。她那壺沸騰的開水,已經(jīng)被煮得過分,開水四濺,燙傷了我的手腳。
母親有兩個欲望的王國。
第一個欲望王國是關于我。在那里,我既是口若懸河的天才說書人,一連講幾個小時的奇聞趣事都不覺得累,又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孩子,能夠瞬間體察一切母親說不出來、無法表達的情緒,加以最合適的安撫。我是女兒、兒子、廚師、保潔員、聊天高手、馬戲團里的馬、天上的星星、國家重點人才、未來的霸道總裁……(唯獨不能是一個真正的人。)
第二個欲望王國是關于生活。在那里,生活是物質豐富的,人人笑臉相迎的,沒有一點人際上的矛盾和糾紛,每個人都愛她,都認為她是最好的鄰居、最好的親戚、最好的朋友,每個人都能明白她的苦衷、理解她的情緒并且好好地安慰她。到處艷陽高照,處處都是和藹的面容、和善的行為,沒有人低沉消極,人人高聲交談,笑聲朗朗(宛如春晚現(xiàn)場)。
欲望王國永遠不可抵達。欲望王國越美好、越良善,母親對她自己的認可就越強烈,對現(xiàn)實生活的指責就越頻繁。
母親扮演女王,而我扮演一切。
想到她應該愛我
于是對我微微一笑
研二結束的那個暑假,“沙漠觀測站”遠去,我已經(jīng)建立了第二個志向,立志要探求生命的真相,然后書寫。
我將二十四歲,母親也終于明白,不管怎么說,我也是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我早就遠離了帶著無窮精力奮戰(zhàn)高考的十七歲,遠離了毛茸茸的鼓臉蛋,遠離了年少輕狂,遠離了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勁兒的永動機狀態(tài)——我和所有人一樣,應和著人的自然變化,在日漸衰頹著。
可能就在某一天,母親抬頭看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是一個膀壯腰圓的成年人,在那個剎那,她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什么古怪的、不可掌控的陌生之物,而是一個最最普通不過的平凡人,既沒有被國家索取走,也沒有消失在不可知的大學生活里。
她偷偷地松了口氣,原諒了我的一切。
暑假回到家里,我愛去附近的網(wǎng)吧玩兒,母親對此也沒有太多的反對。
走下長長的樓梯,穿過未經(jīng)粉刷的灰色水泥大樓,再走過一條只有一間小賣鋪的小短巷,就會進到這家我頂喜歡的網(wǎng)吧里。
正是烈午時分。太陽直射大地,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直流眼淚,更何況我剛午睡醒來。
老板很貼心地在電腦桌面上建了許多有用的文件夾,游戲、小說、電影……幾百個實用網(wǎng)址配上說明,桌面上圖標密密麻麻——全都是靠我自己上網(wǎng)沖浪絕對搜索不到的好東西!
對了,我家附近那兩家我經(jīng)常去的租書屋都消失了,那小小的門面一個用來賣早餐,一個用來當裁縫鋪。
我點開好萊塢大片《金剛》,正當金剛在帝國大廈的樓頂揮舞著壯碩的雙臂怒吼時,我看到母親走進來了。
她的臉一半在外面被太陽曬著,一半在屋內,黑黢黢的,我們目光對視的瞬間,她怒氣沖沖的,臉上寫著是來“捉拿罪犯歸案”的表情。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表情隨后立刻松弛了下來,怒氣突然消失了。也許是她注意到我身邊都是十幾歲二十出頭正在打游戲的男孩子,她突然想到,就算是來抓,也應該是他們的家長來抓人才對;也許是她發(fā)現(xiàn)我正在看電影,心里想這算什么呢;也許是她看到了什么熟人……
她變換了表情,輕輕對我笑了笑。
我隨即招手喊她過來:“這片拍得可好了!來,跟我一起看看!”
母親別扭地挨著我坐了幾秒鐘,看了幾眼,站起身來:“你早點回去。”
“看完就回去。”
“不要太晚。”
“行啊。”
我看完了《金剛》,又看了會別的電影,直到確實該吃飯了,才關機起身,喊老板結賬。
這是我印象中難得的母親對我的溫情時刻,她竟然允許我去娛樂,去看電影,去網(wǎng)吧里坐半個下午。
母親好像從她長年累月的昏沉中突然清醒了一會,認出了我,母親想到她應該愛我,于是對我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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