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龍美術(shù)館

作者 | 蔡斯民

蔡斯民，1932年生于新加坡，祖籍福建廈門。蔡斯民是新加坡著名攝影藝術(shù)家，重要的藝術(shù)策展人，新加坡國家文化獎章得主。

《留真》攝于1985年到1988年，我花四年的時間去了七次大陸，四次香港，兩次臺灣，兩次紐約，期間共拍了200卷36幅的膠卷。為了突出攝影對象的生活氣息，我采用高速度的ASA400膠卷，用很高速的快門，把ISO調(diào)到1600進行拍攝，制造出一種很粗粒的效果。此外，這期間我從來沒有用過閃光燈拍照，全部是自然光拍照，力求最真實的記錄，錄下這些老先生的故事和人生的片段。

“留真”這兩個字是由劉海粟先生提出的。當時劉海粟先生正在新加坡做一個展覽，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他便建議我用“留真”這兩個字做題目。

在得到劉海粟的支持之后我開始了籌備工作。因為我之前在廣告公司工作，所以我知道在拍攝之前要做好一些攝影的準備。這個計劃開始的時候，我通過朋友李行簡先生，聯(lián)系到黃苗子先生。請他為留真系列做一個總策劃，由他參照藝術(shù)成就來選定攝影對象。他還建議拍攝對象也可以包括大陸以外的國畫大師，于是他又增加了黃君璧和陳文希還有趙少昂。本來黃苗子選定的是15位老先生，其中包括林風眠。后來因為我拿了吳冠中的介紹信見了林風眠，但是他沒有同意拍攝，可能他對拍攝有些許的顧慮，所以最后協(xié)定的是14位。根據(jù)年齡來排序，就是朱屺瞻、劉海粟、黃君璧、趙少昂、陳文希、王己千、李可染、葉淺予、吳作人、陸儼少、謝稚柳、黎雄才、唐云、關山月。

朱屺瞻

我現(xiàn)在從最老的一位老先生講起。朱屺瞻，他是一個很時尚的老先生。我為他拍照時他已年登九十，待人接物總是滿眼慈祥。他面對鏡頭絲毫不緊張，總是一副悠然閑適，若有所思的神情，令人心折。

朱老好養(yǎng)綠植，尤愛菖蒲。他每日清晨都會留空為自己喜愛的菖蒲澆水，修剪枝葉。我為此還租車運了許多盆綠植到他的賓館，想還原他更為真實的生活日常。

朱老雖蒼顏鶴發(fā)，卻永持童心。當時我特意將他拉入一群幼兒園小朋友中，讓他教這些孩童畫畫。我趁機用長焦鏡頭記錄下了這老幼相宜的畫面。

后來我聽他的學生說朱老先生很喜歡聽評彈，所以我也特別安排了評彈演員來彈給他聽，他聽得很高興，也很激動。

劉海粟

劉海粟老先生是一個很外向，很健談的人，這張是他當時在記者招待會上發(fā)言時我拍下的照片。

這張照片老先生還健在的時候我不太敢用，因為劉海粟經(jīng)常講他八上黃山，九上黃山，但沒有人知道后兩次是用轎子抬上去的，畢竟當時他已是耄耋之年。后來因為老先生過世了，我第二冊就用了這張照片，來展示他晚年最后一次上黃山的真實情況。

劉海粟老先生早年曾與他人進行過有關人體模特倫理問題的爭論。于是我特別安排了一個模特，請劉海粟先生寫生，劉抗和陳文希當時也在場。曾經(jīng)有一次劉老在他的住處讓我給他拍他光著身子的照片，當時天氣冷我怕他著涼就沒給他拍。當時他還有點不樂意,嘴里嘟囔著“畢加索能這樣，我也可以這樣”。

劉海粟晚年的時候畫黃山用了很多的方式，學張大千，用潑墨完成他的作品。這張是在黃山上面的一個賓館里面，他用潑墨畫的一個作品。

黃君璧

黃君璧是臺灣的一個老畫家，他主要的繪畫題材是瀑布。我這次展出也在龍美術(shù)館看到了一張他早期的作品，很珍貴，很難得。

黃老有晨練的習慣，我便也早起去拍下了這張照片。

我拍他的時候恰逢他在臺灣過九十大壽，那天他的好多學生都前來為他祝壽。

有天黃君壁的太太容羨馀和臺灣當代美術(shù)館館長在品鑒黃先生的畫，黃老則笑呵呵地靜坐一旁看他們討論。

趙少昂

趙少昂是當時嶺南最老的一個藝術(shù)家。他為人謙遜，以花鳥畫見長。趙老住在香港，所以我這些照片是在香港拍攝的。

趙少昂他很喜歡休閑，喜歡養(yǎng)鳥。這是他的黃鶯，跟了他十幾年了。

這是他在伏案畫畫的情景。

這張主要是拍他在“哈”印章時動作情態(tài)的一個作品。我后來將這張照片展出以后，很多人看過這張作品后說他的老人斑和頭發(fā)絲很有吳冠中畫作里點和線的感覺，我深以為然。

陳文希

陳文希畢業(yè)于上海美專，后移居新加坡。他以畫猿猴見長和聞名。

他畫猿猴是受了虛谷的影響，所以他畫的猿猴很生動。他早年畫猿猴偏肥，晚年則偏瘦。除此之外他有時還會畫一些松鼠，魚和雞鴨。

他后來也有一些油畫，分兩部分，猿猴和鷺鷥，比較抽象，這是他畫的特點。水墨方面他主要受虛谷的影響，油畫方面則受畢加索影響比較多。這是他創(chuàng)作時我拍下的照片，地上擺的是畢加索，德庫寧等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師們的畫冊，他從中汲取靈感和經(jīng)驗。

1992年陳先生病重住院，我去看望他。他那天精神很好，為我畫了最后一張速寫。這之后沒多久老先生便過世了。所以這張畫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后來在新加坡美術(shù)館舉辦陳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紀念展的時候，我把他的這張絕筆捐給了新加坡美術(shù)館。

陳文希喜歡毀畫，不喜歡的畫就燒掉，這張作片就是他燒畫的照片。

王己千

王己千先生是著名的收藏家，書畫家，為了拍攝他我曾兩次遠渡重洋去往紐約。他是上海人，1936年的時候還在上海美專任過教授。

王己千最大的成就是這張照片中他手中攥握的那本《明清畫家印鑒》。

我很喜歡這張三角構(gòu)圖的照片。當時他正在紐約的博物館欣賞畢加索的雕塑。王己千在紐約很長時間，他的英文講的很好，卻始終喜歡穿傳統(tǒng)中式長袍。在我看來他雖舊居美國，卻依然是個徹徹底底的中國人。

李可染

李可染先生總是講話很小聲，我和他吃過兩三次飯。他為人很謙虛，很小心，以至于我拍他的時候他表現(xiàn)得很緊張。

這是李可染的師牛堂，桌上擺滿了他經(jīng)常臨摹的碑帖，篆書隸書都有。他本人的書法很有特色，別具一格。不過李老創(chuàng)作時，不喜歡別人打擾，哪怕是家人也不行。

他喜歡收藏一些清朝的古墨。他也極擅長用墨，你看陳文希的書畫很黑，那是因為他是在用最真最好的墨來作畫。另外我還發(fā)現(xiàn)李老有撕畫，補畫的習慣，尤其是山水畫。這個習慣導致他有些作品會出現(xiàn)畫面不一致的情況。

李可染先生愛牛，愛畫牛。這是他畫案上畫牛的稿子。

他很喜歡拉二胡，我親耳聽過，拉得的確不錯。他曾說他如果不是一個畫家，就會是一個音樂家。

葉淺予

在我看來，葉淺予是一個有強烈個性的藝術(shù)家。他的眼神中總是透露著不妥協(xié)，性格極像一個京劇演員，嬉笑怒罵，情感豐沛。我拍他的時候他特意睜圓眼睛，倔強中透露出一股天真的可愛。

這件作品是因為我知道他畫飛天，于是便構(gòu)想著拍一個與飛天相關的作品。我去找戴愛蓮從東方歌舞團派來兩位舞蹈演員，讓她們打扮成飛天的形象出現(xiàn)在葉老面前。老先生驚喜之余現(xiàn)場揮筆作了幾張舞蹈的素描，我便在一旁記錄下了這個寶貴的瞬間。

這張作品是我在《北京晚報》看了一個消息稱他住的四合院要拆遷，他極其不滿，封筆以示抗議。于是我特別去找他拍照，想記錄他封筆的生活細節(jié)。他還寫詩贈我，其中兩句是“甘雨小院遭拆遷，畫思漸稀文思寄”。

吳作人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照片是吳作人先生。吳作人跟其他老先生比，他生活比較西化，喜歡聽鋼琴。

他繪畫的主要題材是駱駝，還有有關新疆的一些人事物。同時他還收藏了許多古玩。

我當時知道他有一幅著名的油畫《齊白石像》，可以說是他的代表作。但是當時這張畫已經(jīng)被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了。后來我通過吳作人先生找到館長劉開渠先生，特批我將此畫拿出來拍攝。

這張作品是拍他在執(zhí)卷讀書。他當時跟我開玩笑說：“書架很多的書不是我在讀，是蟲在讀”。他說蟲在讀書，因為很多書被蟲蛀了很多的洞，我對他的想象力敬佩不已。

這張是對他偏西化生活的一個體現(xiàn)。吳老愛好音樂，照片中他穿著工作服，聽自己的孫女彈鋼琴。幾年前他的孫女還特意到新加坡找我，吃飯間還提及此事，讓人不禁感嘆歲月荏苒。

陸儼少

陸儼少是杭州一個非常重要的藝術(shù)家。他的性格與李可染相似，都很內(nèi)斂，“南陸北李”說的便是這兩位山水藝術(shù)家。他很少笑，這張拍到了他笑的瞬間可以說是來之不易。

陸老喜歡用小筆畫畫，以小筆畫大畫。他畫水和山和魚都不起稿，直接畫。

我在陸老家中看到他收藏了幾個石頭。他說這幾個石頭是戰(zhàn)爭年代逃難的時候在路上撿的，我覺得很有意思，這石頭也算是他人生經(jīng)歷的見證者。

這張作品是由兩張照片合成的。我先在浙江桐廬拍葉淺予像，后來又到杭州請陸儼少畫葉淺予的素描。我們知道陸儼少先生是位杰出的山水畫家，但從他為葉淺予畫的素描也可以看出他的人物畫也很厲害。我現(xiàn)在要講清楚，這些作品的由來，不是電腦處理過的，全是暗房技術(shù)。

謝稚柳

謝稚柳是上海著名的畫家，鑒定家。

謝稚柳手里拿的是張大千送他的“大風堂選毫”，謝稚柳對此筆極為珍視。我第一本畫冊的封面是一張幾位畫家贈我之筆的照片，但只有謝稚柳這支我親自又交還與他。

這張作品拍攝過程很波折。那時候全國書畫鑒定組正在杭州的秘密倉庫里進行集中的文物鑒定，戒備森嚴。謝老專門派車把我接去，當時除了謝老還有許多像啟功，楊仁凱，劉九庵這樣的鑒定大師在場。他們分別對桌上的一件件文物發(fā)表意見，有時觀點相合，有時觀點不合。我有幸能在現(xiàn)場拍下這張照片。

我了解到謝老喜歡吃東坡肉，便邀請他去杭州的樓外樓吃了一頓東坡肉。

黎雄才

黎雄才是一個嶺南的藝術(shù)家。黎雄才主要是畫松，多是黑松。

我與他來往時發(fā)現(xiàn)他總是煙不離手，時不時就要吞云吐霧。

這是關山月和黎雄才開始接手嶺南紀念館的記錄，我特意飛去廣州拍的。這兩人是嶺南畫派第二代中的佼佼者。

唐云

唐云是我接觸的畫家中最會享受生活的一個人。他喜歡吃大肥肉，喜歡喝酒、抽煙。現(xiàn)在展示的這個相片是我跟他喝酒的時候用三腳架固定好的相機拍的。那個茅臺的酒瓶子我還帶走留做紀念，現(xiàn)在還在我家。背景里那幅畫是在拍這張照片之前，我送他大閘蟹，他開心之余靈感迸發(fā)畫下的。那時正值秋天，所以畫中有螃蟹，酒罐和菊花。

這是他的茶壺，他會毫不吝惜的將他的茶壺收藏悉數(shù)拿給我看，都是上好的佳品。除了喜歡玩壺，唐老還好養(yǎng)蟈蟈。有一次我見他，聽到他口袋有響聲，便向他詢問。他隨即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裝有蟈蟈的小籠子。

關山月

關山月是這里面最年輕的藝術(shù)家，也是嶺南重要的藝術(shù)家。

關山月先生酷愛畫梅花。關老1963年所作的《報春圖》，用倒掛的梅枝與冰峰雪岳形成視覺沖突，結(jié)果在文革中受到批判，被認為“攻擊社會主義倒霉（梅）”。七十年代復出后，關老為了不受批判，就將作品中的梅枝全部向上畫，以達政治正確的目的，直到八十年代后才重新開始藝術(shù)探索，達到新的高峰。

關老和他的妻子李秋璜女士十分恩愛。照片中李秋璜女士正在給他整穿衣服。他們兩人雖相差七歲，卻一直相濡以沫。據(jù)說兩人結(jié)婚之時，關老的收入拮據(jù)，當時一席簡單的婚宴還是靠工友們捐助的。在婚宴上新娘卻遲遲不肯露面：因為家里只有兩件破舊衣衫，洗一件，穿一件，沒有得體的衣服，新娘不敢上酒席，所以那次婚宴就只有新郎關老一人參加。

他很喜歡一邊磨墨一邊讀書，這是他的一個習慣。他說這樣可以節(jié)省時間。

特別感謝蔡斯民老先生的精彩分享。這十四位中國畫大師雖然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但是我們?nèi)钥梢詮牟汤舷壬淖髌泛椭v述中體會到這些老藝術(shù)家們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和超凡的個人魅力。相信這些大師們的精神會伴隨著這些寶貴的藝術(shù)杰作萬古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