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錢怎么辦?我不能讓家散了,也不能嚇唬她?!?
2012年7月12日,一起詐騙案在北京東城區(qū)法院開庭。被告人出現(xiàn)的瞬間引起了巨大騷動,早已在現(xiàn)場的媒體蜂擁而上拍攝采訪。這個特殊的罪犯是一名普通的下崗工人,案件之所以備受矚目,是因為他詐騙并非為了錢,而是為了救妻子的命。善與惡、人倫與法律交織在一起,一個罪犯卻被人稱贊為“有擔當的純爺們兒”。
廖丹,1971年出生于北京,從小父母離異,分別組建新家庭,他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在東城區(qū)“絕兒胡同”。胡同里的四合院伴隨他整個童年。時代齒輪飛速運轉,北京城建設日新月異,廖丹所在的絕兒胡同90年代就被拆遷,隨后他跟著爺爺奶奶從雜院搬進一套小三居的樓房。
只有初中文化的廖丹一直在北京內燃機總廠工作。1997年經人介紹,26歲的廖丹認識了比自己小一歲的河北農村姑娘杜金嶺。杜金嶺在工廠做焊工,已在北京闖蕩多年。在她眼里,廖丹不高也不帥,臉皮薄、脾氣暴,但心眼好、老實本分,讓她很滿意。一年后的1998年,二人結婚。
婚后不久,廖丹因單位倒閉下崗,下崗后很少再工作,姑姑每月給他300塊錢,他一直在家照顧爺爺奶奶。廖丹生性隨和,心胸豁達,對生活沒什么過高的奢望,覺得有口飯吃、有杯水喝就挺知足,日子過得倒也自在。夫妻二人生下一個兒子。廖丹也試過再去做些工作,但長期賦閑讓他無法應對工作強度,不耐辛苦,夫妻二人決定還是廖丹繼續(xù)照顧老人和孩子,維持生計的重任就落在了杜金嶺身上。
杜金嶺是個能吃苦的人,可命運似乎總愛和她開玩笑,單位倒閉讓她也經歷了下崗的波折。她曾一針一線地繡過花,小心翼翼地貼過郵票,在保溫廠里揮灑過汗水,也在美容院里為客人舒緩過疲憊。為多賺錢,周末也舍不得休息,出去做小時工,每月能賺1000多塊錢。靠著一股拼勁,夫妻二人有了點積蓄,日子越過越順。
杜金嶺最大的心愿就是拿到北京戶口。按北京市規(guī)定,碩士以下學歷者辦理婚遷必須結婚10年以上且年滿45周歲。杜金嶺結婚時26歲,僅需熬19年就成功。自21世紀初以來,北京房價經歷了顯著的增長,導致土地價值飆升,拆遷補償款也隨之大幅上升。許多北京本地居民因此獲得了豐厚的補償,實現(xiàn)了財富的迅速積累。然而,這種普遍的財富增長并未惠及到他們一家。
2003年,廖丹的爺爺離世后,房子被子女變賣,廖丹分得一筆錢,從此開始在外租房的生活。2004年,親戚借給他們一套位于郎辛莊的50多平方米房子,位置在東南五環(huán)外,對他們來說非常偏僻。在新環(huán)境中,他們又度過了平淡卻溫暖的三年,雖不富裕,卻自得其樂。
然而到了2007年,夫妻二人命運拐了一個大彎。那一年,杜金嶺被確診患有尿毒癥,高昂的治療費用和長期的治療過程讓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陷入了經濟和精神的雙重黑暗。如果說世界上真的存在“錢能買命”的現(xiàn)象,那么在尿毒癥病人身上絕對得到體現(xiàn)。這病多由腎功能衰竭引起,很難治愈,但如能定期進行透析治療且不出意外,病人可生存幾十年。于是廖丹和妻子開始了漫長透析生涯。
在中國,尿毒癥已被納入醫(yī)保,但杜金嶺作為嫁到北京的外地務工人員,由于工作單位未為其參保,且沒有勞動合同,導致勞動關系不穩(wěn)定,生病后處于無業(yè)狀態(tài),因此在北京無法享受職工醫(yī)?;蚓用襻t(yī)保待遇,面臨尿毒癥治療的經濟壓力。杜金嶺也想過回河北老家參加新農合醫(yī)保,但那時還面臨一系列從申請到醫(yī)保關系轉接的麻煩,起初她每周要透析三次,根本經不起來回折騰。戶籍與醫(yī)保的雙重壁壘,將她擋在了醫(yī)療福利的門外,只能獨自承擔高昂的治療費用。
所有人都知道這病是無底洞,而家里收入只剩廖丹每月1000多元的低保。杜金嶺定期透析每月花費至少5000元,高額透析治療費用和長期入不敷出,很快讓這本就沒有多少積蓄的家庭陷入更艱難困境。不到40歲的杜金嶺在病痛折磨下看起來很蒼老,一米五的個頭,體重僅38公斤,手臂上布滿透析留下的針孔包塊,肌肉似乎已開始萎縮,她就用針線編織物品,一是補貼家用,二來也鍛煉手臂肌肉。
此后時間,廖丹想了很多辦法緩解困境。他買了一輛舊摩的,來回三小時接送妻子去醫(yī)院治療,其余時間在醫(yī)院附近載客拉活,每天零星賺60元。他先后辦了幾張信用卡套現(xiàn),直到銀行催款電話不斷。這個向來好面子的北京漢子,不得不放下尊嚴四處借錢?!坝幸粋€發(fā)小跟我說,‘大哥,我錢不如大風刮來的,再給你拿10000塊錢,沒吃沒喝、孩子沒學費隨時可以來,大姐看病了別跟我再爭了’。”錢越來越不好借。更倒霉的是,隨后他自己又查出患了糖尿病、胸積水、肺結核,自己沒有生命危險,就先以妻子病情為主。他很快借遍身邊親友,錢已徹底沒著落。在醫(yī)生的建議下,考慮到妻子的身體狀況和治療效果,他不得不將每周三次的透析治療調整為兩次。
身邊親戚朋友勸廖丹放棄治療,“有那些錢留著給孩子得了”,但廖丹不同意,堅決要讓妻子活下去。他說自己沒讀過多少書,初中畢業(yè)就不念了,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心里清楚什么是同甘共苦?!巴士喙不茧y,你明白嗎?我極為感激他。當時我下崗沒工作,他給我生了個孩子,掙錢養(yǎng)活我跟孩子這么多年,他病了,你不管他,你說合適嗎?你是人嗎?”
就在廖丹走投無路之際,一次交費的偶然經歷讓他有了不同尋常的發(fā)現(xiàn)。在北京醫(yī)院,病人或家屬首先需要醫(yī)生開具收費單據。隨后,他們需前往收費室進行繳費。完成繳費后,收費室會在單據上加蓋公章。最后,病人需將蓋有公章的單據交至透析室,以開始治療。有一次廖丹在醫(yī)院交完錢,但收費室卻忘記蓋章了,他就拿著單子去了透析室,工作人員說了一句“我只看章,沒有章就是沒交錢”。這句話讓他冒出個念頭:收費單蓋了章,收費室和透析室兩個科室不直接溝通,透析室只認公章才給治療。如果自己搞一個章蓋上,就可以省下去交錢的流程,直接給妻子治療了。
2007年11月,廖丹因妻子患有尿毒癥,面臨高昂的醫(yī)療費用,他撥通了路邊小廣告上的電話,花費100元找人刻制了一個門診收費章,以偽造收費單據,為妻子進行“免費”透析治療。在醫(yī)生開出收費單據后,拿去蓋章的間隙,自己把假收費章蓋在單據上,再拿蓋假章的單據帶妻子去做透析。由于假章還原度高,難以辨別,一兩次過后并沒發(fā)現(xiàn)問題。然而,使用假公章可能構成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八十條,可能面臨刑事責任,包括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幾次順利逃單讓他假章也越用越大膽。廖丹如法炮制,拿蓋假章的單據帶妻子做透析,讓醫(yī)院誤以為他已交費。期間收費處也換過章,醫(yī)院換他也跟著換。杜金嶺追問丈夫治療費用的來源,廖丹卻總是含糊其辭地敷衍過去。
2008年初,廖丹戶籍所屬街道為杜金嶺辦理了城鄉(xiāng)特困人員重大疾病醫(yī)療救助,根據當時的政策,救助對象在定點醫(yī)療機構發(fā)生的住院費用中,年度救助限額為3萬元,這相當于當時政策規(guī)定的最高報銷額度。之后治療廖丹也并非完全依靠假公章,只要有錢還是會正常自費治療,實在沒錢才繼續(xù)用假章。就這樣,廖丹通過偽造醫(yī)院公章,涉嫌詐騙罪,根據《刑法》規(guī)定,可能面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并處罰金。
2011年9月,醫(yī)院升級收費系統(tǒng),廖丹的行為終于被發(fā)現(xiàn),醫(yī)院報警。經過幾個月偵查,廖丹被警方鎖定。2012年2月21日下午4點,北京醫(yī)院,廖丹來到透析室,被三人圍住,隨后對方亮出警察證件說“找你了解點情況”,廖丹當場明白怎么回事。
晚上10點,警察帶廖丹回家取證。北京市郎辛莊的老舊居民樓里,廖丹的家昏暗逼仄,雜物凌亂堆放。推開門,滿桌的藥瓶映入眼簾,空間局促得轉個身都困難。窗外,是杜金嶺撿來的廢棄物和空瓶子。當辦案警員看到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杜金嶺時,瞬間理解了廖丹的難言之隱?!暗轿覀兗乙煌崎T,那警察就說‘哎呀小廖你就生活這環(huán)境?真不知道。你別怪大哥,我干這工作,今兒必須給你帶走。給孩子擱點錢…’‘別別,我不要’‘這不是警察給的,是大哥給你的,咱們當交個朋友’?!?/p>
杜金嶺起初并不清楚丈夫犯了什么事,在多次致電刑警隊后,才弄明白四年透析費用的來源,想到丈夫的“傻”,她不禁一陣心酸。孩子年齡小,在家見不到爸爸也止不住哭鬧。在被拘留14天后,因杜金嶺需透析無人照顧,廖丹被取保候審。
廖丹違法的事實很簡單:給妻子治病但家庭困難,發(fā)現(xiàn)醫(yī)院管理漏洞,私刻公章,偽造繳費單據,從而達到逃避高額透析費用。在2007年11月至2011年9月期間,不法分子通過欺詐手段共騙取了400余次血液透析治療,涉及的醫(yī)療費用高達17.2萬余元人民幣。根據參考資料,血液透析的費用通常在300元至800元之間,具體費用會因地區(qū)、醫(yī)院等級和患者病情而異。
2012年7月,廖丹涉嫌詐騙案在東城區(qū)法院開庭。對于檢方指控,廖丹供認不諱。檢方認為廖丹行為構成詐騙罪,建議處刑3~10年。
庭審上,廖丹說:“沒錢那怎么辦?我不能養(yǎng)個四死家,我也不能嚇唬他。但我每一次都認為,我總不能掐死他?!倍潭處讉€字,飽含窮人的無奈、委屈、悲哀與憤怒,這不只是申辯,而更像一句控訴。面對警方的指控和量刑建議,廖丹表示沒有異議,他清楚后果,但這樣做至少能讓妻子先活下去。談及妻子病情,廖丹多次掩面哭泣,說實在被逼得沒辦法才這么干。
庭審持續(xù)一個多小時,法庭宣布休庭,擇日宣判。律師也在積極為他爭取判處緩刑,畢竟他的經濟情況有目共睹,主觀動機又是挽救妻子性命。若廖丹能全額退贓且認罪態(tài)度誠懇,仍存在轉圜余地。庭審后,法官準許廖丹先回去照顧病重妻子,并保證隨叫隨到。
廖丹雖認罪態(tài)度良好,可問題是他沒有退贓能力。十七萬多對一貧如洗的他無疑是筆巨款??呻S著事件被媒體報道,引起很多人關注,不少人為廖丹對妻子不離不棄而感動。眾人皆知其行為涉嫌犯罪,卻也看到他在絕境中竭力守護家人的無奈,這份深情令人動容。廖丹一家的命運在那一刻出現(xiàn)轉機。
庭審當天就有好心人給他送來3.5萬元捐款,征得對方同意后,廖丹即刻將款項交至法院。珠海一名企業(yè)家專門通過媒體向廖丹轉了17.2萬元,幫助他退贓,這筆錢有剩余就留給廖丹一家生活使用。7月13日,微博上有人聯(lián)合發(fā)起捐助,通過微公益搭建平臺接受募捐,捐款限額50萬元,專款專用,由一家基金會直接向醫(yī)院支付杜金嶺之后治療費用,將更有保障,足夠維持透析10年。在各方善意的匯聚下,他的生命得以延續(xù)。
7月16日,得到社會捐助后,廖丹已向醫(yī)院退還所有費用。2012年12月7日,北京市東城法院對此案進行宣判。法院經審理認為,廖丹偽造收費單據騙取醫(yī)院治療費,數額巨大,行為構成詐騙罪,依法應予以刑事處罰。根據《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條的規(guī)定,廖丹因詐騙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本應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鑒于廖丹到案后如實供述犯罪行為,并全額退賠損失,表現(xiàn)出悔罪態(tài)度,且犯罪情節(jié)較輕,沒有再犯罪的危險,符合緩刑條件,故法院判處廖丹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并處罰金3000元。
判三年,彰顯的是法律的莊嚴;緩四年,體現(xiàn)的是人性的溫暖。緩刑期內只要遵循有關法律法規(guī),考驗期滿刑罰就可以不再執(zhí)行。廖丹終于如愿回到了家中,繼續(xù)承擔起照顧妻兒的責任,盡一個丈夫和父親應盡的本分。喧囂過后,一家人又回歸平淡生活。
緩刑期間,廖丹依然陪伴妻子對抗病魔,靠透析維持生命。有了社會幫助,他們不用再擔心錢的問題。盡管杜金嶺早已在醫(yī)院登記了換腎信息,但由于北京腎源極度緊張,她始終未能等到匹配的腎源。
一晃時間來到2016年,廖丹即將緩刑期滿,杜金嶺也將年滿45歲,意味著可以拿到夢寐以求的北京戶口和醫(yī)??ǎ龥]能撐到這一天。2016年5月16日凌晨,杜金嶺身體狀況突然出現(xiàn)異常,廖丹馬上把她送往醫(yī)院。一個多小時的搶救后,凌晨四點多,杜金嶺停止了呼吸,因器官衰竭、突發(fā)心肌梗死而亡。
廖丹想過將妻子安葬在北京,但一平方米5萬元的墓地價格超出他承受能力,只能帶著妻子骨灰踏上回河北的路。杜金嶺18歲就離家到北京闖蕩,想要改變命運。在北京這座生活了20多年的城市里,杜金嶺結婚生子,全力打拼。從年少到離世,在丈夫的悉心照料和社會的關愛下,她與病魔抗爭了九年,卻終究沒能留在這座城市。
隨著時代快速變遷,當時完善進度滯后的醫(yī)療救助制度,算是站在公眾面前接受了一次審判。因為救助制度未能妥善關注到這類在夾縫中生存的人,將善良守法的公民逼上了絕境。被輿論關注而獲得救助的窮病人只是極少數,更多付不起醫(yī)藥費的窮人大多命運是無法接受醫(yī)院救助。
廖丹私刻公章救妻的事件引起了公眾的廣泛關注,這一事件不僅揭示了個人在面對大病時的無奈,也促使了國家層面大病醫(yī)保新政的啟動。這一政策的實施,意味著像廖丹這樣的家庭將不再因高額醫(yī)療費用而陷入絕境,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大病醫(yī)保制度的完善,使得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受益者。社會進步總在人心事件中還有很多令人感動的地方:比如北京醫(yī)院在發(fā)現(xiàn)廖丹涉嫌逃費后,警方很快就介入了,可醫(yī)院深知這對夫妻生活艱辛,所以在幾個月的調查取證期間,在官方沒有認定廖丹犯罪事實時,北京醫(yī)院依然堅持給杜金嶺進行治療,而且沒把那幾個月費用認定為贓款。重要的是,他們也沒向這對夫妻點破已經知道情況。
北京醫(yī)院醫(yī)者仁心,廖丹“刻章救妻”——從法律意義上說,他是一名罪犯;但從道義上說,他又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丈夫。在這個事情上,廖丹理應接受法律意義上的懲罰,但也可以接受道義上的稱贊。以絕境逼出一個男人的情誼,本就是一件殘忍的事情。當前,我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已取得顯著成就,基本醫(yī)療保險覆蓋超過13億人口,基本養(yǎng)老保險覆蓋近10億人口,社會保障體系不斷完善,覆蓋范圍廣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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