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把獵刀往磨石上"唰唰"蹭了兩下，拇指試了試刀鋒，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刀跟了他二十年，刃口雪亮得能照見人影子。東北的臘月天，刀子不磨快些，連野豬皮都劃不開。

"爹，晌午吃啥？"兒子小虎拎著只凍硬的野兔從外頭進(jìn)來，棉帽耳朵上結(jié)著冰溜子，臉蛋凍得跟紅蘿卜似的。老梁頭瞅了眼兔子："燉了吧，昨兒個剩的苞米面餅子熱熱。"他往灶坑里添了把柴火，火苗"噼啪"竄上來，映得土墻上的獸皮影子直晃悠。

這是嘉慶三年的冬天，長白山腳下的二道溝屯。梁家父子靠打獵過活，日子緊巴，但餓不著肚子。屯子里三十來戶人家，就數(shù)老梁頭獵術(shù)最好。他打小跟鄂倫春人學(xué)的手藝，下套子、辨獸蹤都是拿手絕活。

小虎蹲在灶前剝兔子皮，忽然想起什么："爹，今兒個我在老林子里瞧見個怪事。"

"啥怪事？"

"就那棵老椴樹底下，雪地上有腳印子，可不像野獸的。"小虎比劃著，"我順著追了二里地，您猜怎么著？雪堆里露著個布角，扒開一看——"

老梁頭手里的獵刀"當(dāng)啷"掉地上："你碰人家東西了？"

"就...就撿了這個。"小虎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里頭竟是個銀錠子，在火光下泛著青白的光。老梁頭一把抓過來，翻來覆去地看。銀錠底下打著"順字營"三個小字，邊角還沾著黑褐色的痕跡。他臉色"唰"地變了，手指頭直哆嗦。

"爹，您咋了？"

"這銀子...這銀子來路不正啊！"老梁頭把銀錠往炕席底下一塞，"明兒個帶我去瞧瞧。"

第二天雞叫頭遍，爺倆就踩著沒膝的雪進(jìn)了山。小虎說的那棵老椴樹有三人合抱粗，樹根底下果然有個洞。老梁頭拿棍子撥拉幾下，又掏出個油布包，里頭整整齊齊碼著二十來個銀錠。

"造孽??！"老梁頭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這是二十年前順字營丟的軍餉！"小虎聽得云里霧里。老梁頭抹了把臉，講起往事。那會兒他還是個年輕獵戶，跟著官軍剿匪。土匪頭子"草上飛"搶了軍餉，半道卻連人帶銀子沒了蹤影。為這事，順字營的劉把總差點(diǎn)掉了腦袋。"您是說...這是土匪藏的？"小虎眼睛瞪得溜圓。老梁頭點(diǎn)點(diǎn)頭，指著樹洞："你看這洞，外頭小里頭大，準(zhǔn)是有人故意掏的。頂上這節(jié)樹疤——"他踮腳摸了摸，"是后釘上去的，為著擋雨雪。"爺倆蹲在雪地里發(fā)愁。這銀子要是交官，保不齊惹麻煩；可不交吧，又怕夜長夢多。最后老梁頭一拍大腿："先帶回去藏著，開春看情形再說。"

轉(zhuǎn)眼到了正月十五，屯子里鬧紅火。小虎跟著秧歌隊(duì)耍高蹺去了，老梁頭在家守著火盆補(bǔ)皮襖。忽然聽見外頭狗叫，開門一看，是個穿羊皮大氅的漢子，牽著頭馱貨物的毛驢。

"老哥，借個宿成不？"來人作了個揖，"前頭客棧住滿了，這冰天雪地的..."

老梁頭打量這人：四十出頭模樣，左眉上有道疤，說話帶著錦州口音。他猶豫了下，還是讓進(jìn)了屋。來人自稱姓趙，行三，是往寧古塔販藥材的。灶上燉著酸菜白肉，老梁頭添了副碗筷。趙三吃得滿頭汗，話也多起來："老哥是獵戶？這墻上貂皮成色不錯?。?

"混口飯吃。"老梁頭給他斟上燒刀子，"趙掌柜常走這條道？"

"頭一遭。"趙三抿了口酒，"聽說這山里出好參，特地來碰運(yùn)氣。"正說著，小虎回來了，棉襖上還沾著秧歌隊(duì)的彩紙。趙三眼睛一亮："這是令郎？好精神的后生！"說著就要給小虎賞錢。老梁頭連忙攔住，推說孩子大了，不興這個。

夜里，老梁頭翻來覆去睡不著。趙三那雙手白凈得很，不像常走山路的買賣人。更怪的是，他總往炕柜底下瞟——那底下正藏著銀錠呢！

第二天清早，趙三說要上山看參，借了老梁頭一副雪踏子走了。老梁頭悄悄跟了二里地，眼瞅著他直奔老椴樹方向去了。"果然沖著銀子來的！"老梁頭心里"咯噔"一下。他貓腰繞到樹后，聽見趙三在罵娘："狗日的，真叫人起走了！"正午時(shí)分，趙三悻悻地回來了，推說雪大沒找著參。老梁頭故意問："掌柜的眉上這疤，看著像刀傷？"

趙三臉色一變，隨即笑道："年輕時(shí)跟人搶碼頭落的彩。"說著掏出個鼻煙壺，拇指一挑，壺底露出個"順"字。老梁頭心里雪亮——這是當(dāng)年順字營的物件！他假裝沒看見，轉(zhuǎn)頭喊小虎："去地窖拿棵酸菜來！"等小虎出去，趙三忽然壓低聲音："老哥，明人不說暗話。那批銀子...見者有份如何？"

"啥銀子？"老梁頭裝糊涂。趙三冷笑："二十年前草上飛埋的軍餉。實(shí)話告訴你，我當(dāng)年是順字營的兵，親眼看見他把銀子藏這山里。"老梁頭心里"咚咚"直跳。他記得清楚，順字營根本沒這號人！正僵持著，外頭傳來小虎的驚叫。老梁頭抄起獵刀就往外沖，只見雪地里站著三個持刀的漢子，小虎被按在磨盤上，脖子上架著明晃晃的刀刃。

"梁九！"為首的黑臉漢子獰笑，"還認(rèn)得爺不？"老梁頭瞇眼一瞧，魂兒差點(diǎn)嚇飛——這不是當(dāng)年草上飛手下的"黑塔"嗎？再看趙三，哪還有半點(diǎn)商人樣，分明是個活閻王！老梁頭手里的獵刀"當(dāng)啷"掉在雪地上。二十年了，"黑塔"那張麻子臉?biāo)鰤舳颊J(rèn)得！當(dāng)年剿匪時(shí)，這廝一刀劈了他半個耳朵，現(xiàn)在傷疤還火辣辣地疼呢。"爹！"小虎掙扎著要起來，被黑塔拿刀背"啪"地敲在肩膀上。趙三——現(xiàn)在該叫他趙閻王了——慢悠悠從屋里晃出來，手里掂著老梁頭的煙袋鍋："梁九，當(dāng)年順字營的向?qū)前桑繝攤冋疫@銀子找了二十年，沒想到讓你個老東西撿了便宜。"

老梁頭瞅了眼地窖方向，小虎剛才進(jìn)去就沒出來，八成是順著菜窖暗道跑了。他心頭稍定，故意扯著嗓子喊："銀子早交官府了！昨兒個就讓屯里馬爬犁送吉林去了！"

"放你娘的屁！"黑塔一腳踹翻雞籠子，"老子盯你們半個月了，銀子還在炕柜底下呢！"老梁頭心里"咯噔"一下。這伙人竟盯梢這么久！他瞅準(zhǔn)黑塔分神的空當(dāng)，突然抓起地上的鐵锨橫掃過去。"咣當(dāng)"一聲，黑塔手里的刀飛出去老遠(yuǎn)。老梁頭趁機(jī)一個滾翻躥到磨盤后頭，從草垛里抽出張硬弓——這弓他天天拿豬油擦著，就防著這一天！

"嗖"的一箭，正中按著小虎那人的手腕。那土匪嗷嗷叫著松了手，小虎貓腰就往林子里鉆。趙閻王氣得跳腳："給我追！留活的！"老梁頭且戰(zhàn)且退，專挑雪厚的地方跑。他腳上綁著自制的熊掌鞋，跑起來跟雪上飛似的。后頭追兵深一腳淺一腳，不大會兒就落下老遠(yuǎn)。"老東西！"趙閻王在林子里吼，"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屯子里三十戶人家，老子挨個宰！"這話戳了老梁頭心窩子。他蹲在紅松后頭喘粗氣，盤算著對策。忽然聽見"咕咕"兩聲鷓鴣叫——是小虎！轉(zhuǎn)頭看見兒子貓?jiān)谑亲雍箢^沖他招手。

"爹，馬大爺他們帶著屯里人埋伏在鹿道溝了。"小虎臉凍得發(fā)紫，說話直打顫，"咱得把這伙人引過去。"老梁頭解下皮襖給兒子裹上："你順著冰河往回跑，找鄂倫春的庫爾托報(bào)信。"說著從懷里掏出個皮口袋，"把這銀錠給他看，就說草上飛的人回來了。"小虎剛要跑，老梁頭又拽住他："要是...要是爹有個三長兩短，你跟著庫爾托進(jìn)山..."話沒說完，林子里傳來"咔嚓咔嚓"的踩雪聲。

趙閻王他們追到鹿道溝時(shí)，天已擦黑。這地方兩山夾一溝，活像個大口袋。老梁頭蹲在溝口的歪脖子松上，手里攥著根鹿筋繩。

"大哥，那老東西肯定躲溝里了！"黑塔指著雪地上的腳印。趙閻王瞇眼往溝里瞅，忽然"啪"地挨了個雪球。老梁頭在樹上哈哈大笑："趙三兒！當(dāng)年草上飛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這話像刀子似的戳中了趙閻王。他紅著眼吼："放箭！給我射死這老東西！"十幾支箭"嗖嗖"飛向樹梢，老梁頭早順著繩子滑到山崖后頭去了。就聽溝里"轟隆"一聲，馬大爺他們推倒了事先壘好的雪墻，磨盤大的雪塊滾滾而下！

"中計(jì)了！"黑塔剛要跑，腳下一空，掉進(jìn)了偽裝過的陷阱——底下是削尖的椴木樁子！

趙閻王到底狡猾，一個驢打滾躲過雪崩，抽冷子朝老梁頭放了一箭。老梁頭躲閃不及，肩膀上頓時(shí)見了紅。眼瞅著趙閻王舉刀撲來，忽然一聲呼哨，七八支獵箭從四面八方射來，把他釘成了刺猬！庫爾托帶著鄂倫春獵手們趕到時(shí)，土匪已經(jīng)死的死傷的傷。小虎撲到老梁頭跟前，手忙腳亂地給他包扎傷口。馬大爺踢了踢趙閻王的尸首，嘆氣道："二十年了，這樁公案總算結(jié)了。"他掏出個油紙包，里頭是半塊發(fā)霉的兵符，"當(dāng)年草上飛劫了軍餉，其實(shí)是順字營劉把總監(jiān)守自盜..."

原來當(dāng)年劉把總勾結(jié)草上飛，故意讓土匪劫走軍餉。事后想黑吃黑，卻被草上飛反殺?；鞈?zhàn)中，押運(yùn)銀子的馬大爺帶著銀兩逃脫，藏在山里頭。后來聽說劉把總被軍法處置，他更不敢聲張，直到遇見梁家父子。

"那您咋不早說？"小虎瞪圓了眼。馬大爺苦笑："這伙人沒除根，說出來就是禍害。"他指著趙閻王，"這廝是劉把總的小舅子，這些年一直在找銀子呢。"開春時(shí)，官兵來二道溝起贓。老梁頭把銀錠如數(shù)上交，朝廷賞了五十兩銀子。他用這錢給屯里蓋了座學(xué)堂，請來個落第秀才教孩子們認(rèn)字。

小虎有天問："爹，咱要是昧下那銀子..."

"呸！"老梁頭朝火盆里啐了一口，"那銀子沾著多少人命？用了折壽！"他拿起煙袋鍋敲了敲兒子腦袋，"記住嘍，橫財(cái)不富命窮人。咱獵戶人家，靠山吃山，掙的是良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