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沉默的榮耀》此時正在熱映中、同時出現(xiàn)許多言論平臺介紹和評論,想起2001年我在大陸《老照片》雜志首先介紹這一段歷史,同時到了2005年在《亞洲周刊》全面介紹這段歷史故事,并由大陸參考消息全文轉刊,形成大陸媒體報道的熱潮,到了2013年北京西山豎立吳石、朱諶之、陳寶昌、聶曦等四人的巨型雕像,到今天拍成熱門的電視劇,總共走了24年。
客觀地說,我算是這段歷史尋訪之旅的啟動者,走訪了很多當年與朱諶之有關的當事人,不僅留下的口述歷史紀錄,也藉由他們的回憶中更生動地掌握當年的情境,他們今天都已經不在了,我這篇文章所寫的,主要是我個人在感性層面上的認知,這不是硬梆梆的文獻材料,而是真實人的生命,呼吸,靈魂。
1999年,由于編輯臺灣歷史畫冊的緣故,我在一處報社檔案館發(fā)現(xiàn)一批隱蔽戰(zhàn)線工作者犧牲前的照片,當時深受吸引,開始進行整理工作。隔年9月,我在臺北市政府文化局長龍應臺的支持下,在臺北“二.二八紀念館”舉行了《1950仲夏馬場町》特展,包括吳石案。由于當時兩岸尚未充分交流,這個活動并沒有引起大陸方面的關注。盡管如此,活動深具時代意義,表示愿意正視過去的歷史,展開民族團結的嶄新關系。馬英九和(北市文化局長)龍應臺接受我的建議,舉辦這項劃時代的展覽,對于八年之后馬英九執(zhí)政后,兩岸關系快速走向和解和平,立下了重要的精神基礎。
隔年,我在非常暢銷的大陸《老照片》雜志中,以《戰(zhàn)爭后的戰(zhàn)爭》為題,發(fā)表長篇圖文故事,講述吳石和朱諶之的往事,沒想到卻引起著朱諶之的女兒朱曉楓的注意。
她寫一封信給老照片編輯部,表示:“一年前,我看到了山東畫報出版社《老照片》第16輯中的一幅照片,照片真實地記載了我母親朱楓(朱諶之)1950年在臺灣臨刑前受審的真實場景。這是我在50年后第一次看到當時的情況(以往沒有這樣的資料),一時間感慨萬分,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我的心情。照片中的母親,穿著一件在上海家中經常喜穿的小花旗袍,上身加一件毛綫背心,面龐仍是那樣的消瘦,身影仍是那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50年前。
照片中的母親,盡管已面臨死神,周圍盡是如虎豹般的法官和憲兵,但她是那么鎮(zhèn)定自若,沒有恐懼,一如面對坎坷的人生?!L期做著時刻有生命危險的地下工作,曾兩次被捕,經受了嚴刑拷打以致拇指傷殘,但信念始終堅定如初,最后在執(zhí)行任務中不幸被捕。被犧牲前,仍高呼'共產黨萬歲!'表達了她始終如一的堅定信仰和平凡面?zhèn)ゴ蟮那椴佟?/p>
母親也是一個有血有肉非常重感情的人。除了在工作中識大體、顧大局、艱苦奮斗、對同志以'大姐'自居,樂于助人,對家庭和子女,也寄托了深厚的感情。她在全國大陸即將解放,為執(zhí)行任務赴臺前,在書信中盼望同家人團聚,感慨'人非草木';在給我的三封信中,第一封要我先寄照片給她(因為工作,母親已與我?guī)啄晡匆姡坏诙庑乓医诘綇V州,等她從香港來見上一面(但那時上海剛解放,我還在上學,談何容易);第三封信上她已要出發(fā)赴臺,說個人的事先放一放。終放未能如愿。
母親重感情,但能為了事業(yè)犧牲個人的一切,照片中的母親鎮(zhèn)定自若,表明她已視死如歸,堅信為之奮斗乃至犧牲的祖國解放和統(tǒng)一事業(yè)一定能成功,家庭和子女一定能理解她。母親犧牲在全國大陸已經解放的1950年,至今已52個年頭了。她一天也沒有享受過解放后的自由幸福生活,更沒有盼到與家人的團聚。”
朱諶之烈士就義前。(徐宗懋)
朱曉楓的當面托付
繼《老照片》的文章一年后,2002年我又將更詳細的史實寫在《鳳凰周刊》上,作為中國人反省歷史的課題,讀者反映非常強烈。不久后,朱曉楓透過《鳳凰周刊》傳了一封信給我,感謝我提供關于她母親朱諶之在臺灣的詳細報導和珍貴的照片,并且問我能否協(xié)尋母親的遺骸下落,朱家經過家庭會議,希望將先人的骨骸或骨灰遷回大陸。朱曉楓透過《老照片》與《鳳凰周刊》兩個管道聯(lián)系上我,我們還在電話中簡短交談,我感覺這件塵封已久的舊案可能會成為我不可承受之重的情感任務。
2003年春節(jié),我?guī)е胰说酱箨懧糜?。當時女兒10歲,兒子5歲,我們住在上海灘和平飯店。趁著孩子還小的時候,我會盡量帶他們到大陸旅游,除了培養(yǎng)親子關系之外,讓他們從小就跟大陸的土地產生感情,留下美好的記憶,所以他們童年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到大陸好多趟。在上海停留時,朱曉楓、她的丈夫徐先生,以及作家馮亦同特別由南京趕來看我。雖是初次見面,但或許我沉浸史料已久。在旅館跟我談了好一陣子,提到她母親的那一段事情,尤其去臺灣之前他們母女相處的時光,還有母親寫的家書。
由于這是一段傷心往事,她神色凝重,表達的他希望我能幫忙尋找她母親遺骸的心愿。對于朱曉楓來說,她的母親當年在臺灣就徹底消失了,不知去向,除了幾個人名之外,她的母親犧牲之后,到底遺體如何處理?埋在什么地方?所有的資訊都是一片空白。由于多年記者的本能,加上我已經離開報社,擁有更大的工作自由度,雖然要為生計煩惱,那就是自由的代價,我自己可以解決。我接受了74歲的朱曉楓的委托,從這一刻開始,我實際上已經成為某種當事人了,我不曉得結果如何,但全力去做就是。隔天,我們像如同熟朋友一樣帶著孩子們到科學博物館溜達,邊走邊談。我那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將走上一趟重要的歷史尋蹤之旅。
隨后兩年間,我全力的查訪,用盡的所有的方式,包括在報紙上寫報道公開征求訊息,以及私下訪問當事人,結果仍然沒有找到朱諶之骨骸,但我找到幾個關鍵的人物,發(fā)掘了新的史料,包括當時朱諶之寄住的繼女陳蓮芳,與朱諶之關在同一監(jiān)牢的馮守娥,還有朱諶之來臺灣聯(lián)系吳石時,接觸過的地下黨員嚴秀峰,還有當時與臺灣省工委領導蔡孝乾、張志忠等,以及熟識的臺北市工委書記吳克泰(本名詹世平),上面提到的這些人是都已經過世了,我很幸運他們還在世的時候做了相當豐富的口述歷史,不僅有更感性的認識,透過他們的講述,也更能回到當時的情境。
1950年,吳石案槍決前期的法庭。(徐宗懋)
重燃的希望
2010年,大陸另外一名在隱蔽戰(zhàn)線犧牲的烈士家屬傳來一個新的訊息,他發(fā)現(xiàn)重要的線索,在我?guī)缀跬V拐{查工作,朱曉楓也放棄希望的五年之后,又重新燃起新的希望。我委托臺灣“中央研究院”的朱浤源教授,投入實際的追訪工作。他非常認真,鉆入閑置半世紀布滿灰塵的骨灰樓,從三百多個骨灰袋中,找到了朱諶之的骨灰壇,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
消息傳到南京朱曉風家中,他們非常興奮,接著運送骨灰的工作就由朱曉楓的女婿李揚接手,他非常能干,奔走兩岸,解決非常棘手的技術性問題。終于在2011年12月,將朱諶之的骨骸迎回大陸,先到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暫時安置,后來再安排專機送回浙江故里安葬。這件事情在大陸自然非常轟動,電視和報紙連篇累牘的報道,最后促成了2013年北京西山烈士紀念碑以及四尊雕像的豎立。
妙熙法師:會有很大的福報
最后,這件工作對我有幾個重大的心理影響。幾年前,我曾經跟星云大師的重要女弟子妙熙法師提到這件事,說我曾經幫助一位重要的大陸烈士的遺屬,在臺灣找到她母親的骨骸,送回她的家鄉(xiāng)安葬。妙熙法師說:“這件事是很大的福報?!焙髞碛幸淮危矣值街鞎詶髂暇┑募抑凶骺?,她很熱情地接待我,不同于她十多年前在上海跟我委托的悲傷神色,這一次神采奕奕,洋溢著滿足的笑容。我知道她母親魂歸故里,她人生最大的愿望已經實現(xiàn)了。后來,又過了好幾年,我收到李揚的簡訊,說他的岳母朱曉楓過世了,這段往事在朱家已經塵埃落定,有了圓滿的結局。
彷佛她在跟我說話
這件事對我還有一個續(xù)集,朱曉楓的女兒,也就是朱諶之的外孫女徐云初和夫婿李揚在北京請我用餐,或許是隔代遺傳,徐云初的容貌酷似朱諶之,他坐在我旁邊對我笑著臉,恍惚之間,我好像覺得是朱諶之跟我講話,彷佛是隔世的緣分。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不會到廟里里面求神問卜,也不會算卦,從來不信這一套,但我確實在過去幾年好幾次遭遇重大的挑戰(zhàn)的時候,尤其對我構成精神威脅的事情,冥冥中我總感覺到朱諶之的靈體在庇護著我,讓我感覺到某種心靈的力量,足以對抗各種打擊。我知道大部分的人一定說我在胡扯,或說我發(fā)神經,或許吧!盡管如此,從一開始投入這件工作,我就一直聽著自己內心的聲音,那無形的力量也只能永遠放在心里了。
來源:臺灣《中國時報》,作者徐宗懋為臺灣資深媒體人,本文由“郭茂辰海峽傳真”公眾號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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