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歴史之島
轉(zhuǎn)自:再建巴別塔
研究古文字,舊稱許學,許是許慎,“五經(jīng)無雙許叔重”。許慎《說文解字》之前,《史籀》、《倉頡》最有名。古人相信,倉頡比史籀早,他才是發(fā)明古文字的第一人。古人說“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經(jīng)》),“倉頡四目”(《倉頡廟碑》《論衡·骨相》),今人聽了,一笑置之,但文字發(fā)明確實是驚天地泣鬼神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
《說文解字》記載倉頡是黃帝時期造字的左史官。黃帝時代按考古學的說法就是新石器時代。中國的新石器時代距今上萬年。各種新石器文化,歷年出土的陶器,上面多有刻劃符號。這些符號,哪些算文字,哪些不算,一向有爭論。學者為了區(qū)別文字和文字的前身,發(fā)明兩個詞,一個叫“成熟文字”(full writing),一個叫“原始文字”(proto-writing)。成熟文字,目前可以確認,年代最早是商代文字,如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刻辭。比安陽殷墟年代早,有小雙橋遺址出土的朱書陶文,與殷墟文字寫法相似,或許可以算殷墟文字的前身。但比小雙橋陶文更往前推,因為材料不足,前后寫法連不起來,就不好說了。這種說不清也要說的問題,便是所謂“文字起源”的問題。
▍西方對漢字的偏見
殖民時代,歐洲歷史學以歐洲為中心,就像古代中國,我們也曾以我們?yōu)橹行?,其他國家,其他民族,只能入于蠻夷列傳、諸番志。歐洲的蠻夷列傳、諸番志叫東方學、民族學和民族志,研究對象是落后國家和落后民族。比如,黑格爾認為東方只是鋪墊,希臘、羅馬、日爾曼才是世界歷史的巔峰,屬于最成熟、最健全的文明。
這種歐洲中心主義也體現(xiàn)在對文字起源的研究上。歐洲語言學從亞里士多德到索緒爾,一直以拼音文字為出發(fā)點,把文字當口語(oral language)的附庸,帶有重語輕文的嚴重偏頗。受這種拼音文字優(yōu)越論和文字單線進化論的影響,很多人都以表音水平為文字發(fā)展定高下,認為拼音文字是世界文字發(fā)展的共同出路和最后歸宿,而古代象形文字只是拼音文字的史前史和化外史,漢字保存至今,屬于誤入進化死胡同,變成活化石。這是所有誤解的出發(fā)點。
▍文字的起源:漸變還是突變?
文字起源有突發(fā)說和過程說。突發(fā)說是語言學家從語言學定義出發(fā),也可以叫定義說。此說強調(diào),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不經(jīng)人為設(shè)計,制定聽說讀寫的規(guī)則,不成其為文字;不經(jīng)人為傳授,不可能成為交流工具。這就像打牌,光有牌,我們無法知道它的玩法,必須有人告你怎么玩,你才知道怎么玩。因此,文字發(fā)明不可能集思廣益、約定俗成。相反,它只能由一個權(quán)威機構(gòu),指派少數(shù)人或一個人,比如倉頡類的聰明人,在短時間內(nèi)突然發(fā)明。過程說則認為文字是復(fù)雜系統(tǒng),不可能從無到有,一蹴而就,總得有個從簡單到復(fù)雜的準備過程。此說比較投合考古學家的口味??脊艑W的研究對象是大時段的歷史過程。他們希望從成熟文字往前追,找到更古老的文字,叫什么無所謂,反正文字得有個前身,不可能無中生有。
這兩種說法,突發(fā)說更適用于甲骨文這種成熟文字,過程說更適用于陶符這種原始文字。鄭也夫說,陶符不是文字,但文字起源是漸變加突變。問題是,文字起源的源有多早?漸變的漸有多長?突變和漸變,界限在哪里?陶符如果都不算文字,那什么算原始文字?成熟文字還有沒有前身?
▍定義是一把刀,歷史過程是一條河
過程說遭遇定義說。語言學家普遍支持定義說,認為考古學家找到的那些符號,再多也沒用,再早也沒用,那都是符號,并不是文字。文字的定義很清楚,它是記錄語言的符號。語言是個系統(tǒng)。記錄語言的文字,不可能一個一個發(fā)明,或按指事-象形-會意-假借-形聲一類順序,分期分批創(chuàng)造。盡管考古學家搜集了很多資料,通過比較,說某些符號和某些符號像,某些符號和某些文字像,樣子很像,但持定義說者一棍子就把它打死了。他們說,符號不等于文字,文字是記錄語言,只有音節(jié)、詞義固定,有詞序和文法,可以讀出來講明白,這樣的符號才能叫文字。陶符,別說單個不算,就是寫成幾行也未必是,只要不表音,讀不出來,沒有連貫的思路和文義可尋,就不是文字。
現(xiàn)在,我們要想找到早期文字的過硬證據(jù),只能從已知的文字體系反向逆推——用饒宗頤的話講,就是“以后證前”。但反向逆推的結(jié)果往往是走著走著線索就斷了,前途非常渺茫。殷墟文字相當成熟,前面沒有文字,后面一旦有了,就一應(yīng)俱全。定義說是個要么全無要么全有的創(chuàng)世說,很像孫悟空出世,文字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考古有個難以擺脫的困境:語言學家刻意追尋的是聲音的痕跡,而考古學家面臨的卻是無聲世界,他們只能“用眼睛閱讀”。符號是啞巴,只要找不到它和成熟文字的聯(lián)系,它就不會開口講話。而不會開口講話的文字當然也就不能證明是文字。
定義是一把刀,符號、文字,一刀兩斷。歷史是一條河,抽刀斷水水更流。
▍定義說批判
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這個定義從理論上講,似乎天衣無縫,顛撲不破,但對文字起源的探討,幾乎是廢話——如果說成熟的文字才是文字,不成熟的文字就不是文字,那說了等于沒說。定義是概念,不是歷史。與其削足適履,不如量體裁衣。
其實,研究漢字起源,我們不光需要一個定義,還需要理解其社會功能。我們更希望知道的是,它是因何種需要被發(fā)明,用什么樣的文字記錄什么樣的語言,文字演化進程的線索到底在哪里。
2004年,來國龍專門批判過文字起源研究中的“語言學眼光”,“一是在文字起源研究中以是否表音作為界定成熟文字的唯一標準;二是在西方廣為流傳的單源單線的文字進化論和字母文字優(yōu)越論”。他認為,真正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靠考古學。最近,鄭也夫再次提起這個話題,則以哲學思考為切入點。他以德里達的《論文字學》為武器,批判“亞里士多德-盧梭-黑格爾-索緒爾”的語言中心主義,指出上述定義是以拼音文字為背景,并未參考世界四大古文字,特別是中國古文字,帶有重語輕文的嚴重偏頗。鄭也夫說,他想不到定義說在中國比西方更有市場。
▍文字跟語言是什么關(guān)系
文字有三要素,形、音、義。世界上的文字分兩大系統(tǒng),一個以形為主,如上述四大古文字;一個以聲為主,如源出迦南字母的拼音文字。兩者都表音,兩者都表意。問題不在有什么要素沒什么要素,而在要素組合的形式不一樣。這兩大系統(tǒng)的差異,不完全是由造字方法的不同所造成。關(guān)鍵是背后有文化上的差異,語言系統(tǒng)不同,國家形態(tài)不同,不同文化對文字的需求不同。
漢字是早期文字的嫡傳,和蘇美爾、埃及、瑪雅等系統(tǒng)的文字類似,是以符號類或圖形類的構(gòu)形要素,通過排列組合,用字形變化表達語音、語義的變化,視覺效果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而拼音文字不一樣,它用字母記音,主要靠音位、音節(jié)的排列組合來表意,語言變化主要靠聽覺效果。字母,形體簡單,數(shù)量有限,只起記音符號的作用,視覺效果被降到最低。
拼音文字既然以聲為主,當然強調(diào)以語控文,把文字當語言的附庸,把文字學視為語言學的一部分。而漢字不同,文字、語言并不對等。不但不對等,還脫離語言,超越語言,反客為主,君臨口語之上,成為控制語言的東西。中國傳統(tǒng)小學,文字學是排在前面,我們的音韻學,我們的訓(xùn)詁學,都是附麗于文字學。
▍文字跟符號、圖畫是什么關(guān)系
文字是符號的一種。這里所謂符號(sign、signal、mark、logotype)是指視覺符號。可視符號可以讀,也可以不讀??勺x符號只是可視符號中的一種。文字并非符號之全部。文字出現(xiàn)前有符號,文字出現(xiàn)后也有符號,文字外有符號,文字內(nèi)也有符號,文字本身就是由符號組成,文字本身就是符號。我們不能說所有符號都是文字,但也不能說,文字與符號毫無關(guān)系。這就像人與猿有別,但也不能說人與猿毫無關(guān)系,因為他們都是從類人猿進化而來。
郭沫若把中國新石器時代的早期符號分成兩大系統(tǒng):刻劃符號和圖形符號。前者以半坡遺址的陶符為代表,多為點線式的幾何形符號;后者以大汶口遺址的陶符為代表,多為用線條勾勒的圖形符號(這兩類符號,不盡出于刻,也有用毛筆硬筆書寫者)。他把這兩類符號稱為指事、象形兩大系統(tǒng),分別當作漢字的兩個源頭。他認為,商代有兩種族徽,一種是“刻劃系統(tǒng)的族徽”(包括今所謂“數(shù)字卦”),一種是“圖形系統(tǒng)的族徽”。這兩種“族徽”即源自陶器上的這兩類符號。
▍陶符的年代
現(xiàn)在講漢字起源,學者多借鑒蘇美爾、埃及、瑪雅的古文字,立說于比較研究。蘇美爾楔形文字,進化分四階段:陶符-陶籌-原始楔形文字-成熟楔形文字。這一進化模式超越了定義說和突變說。受這一進化模式啟發(fā),很多學者相信,殷墟文字之前肯定有一個準備過程。這個過程有多長,有各種推測。陳夢家說,至少得上推五百年,即至少在公元前1700年左右。
1981年在楊家灣遺址發(fā)現(xiàn)的陶器刻畫符號
中國史前的刻劃符號,賈湖遺址所出(約前6000年)最早,是否為原始文字,爭議比較大。半坡遺址所出(約前4500年),裘錫圭叫甲類符號。大汶口遺址所出(約前2700-2500年),裘錫圭叫乙類符號。郭沫若認為,甲類符號早于乙類符號,是最早的文字。裘錫圭相反,認為甲類符號不是文字,乙類符號記名物,才更接近語言學家定義的文字。正是基于這種理解,他曾一度把大汶口陶文的族名符號視為類似商代族徽的符號(1978年)。雖然后來他又放棄此說,認為兩種符號都不是文字(1989年A、1993年)。他說漢字形成完整的文字體系約在夏商之際(1978年)。他說的夏商之際,其實并非通常認為的夏商之際,而是約公元前第三千紀的中期(1989年A),也就是公元前2500年左右??梢娝悄靡翌惙栕髟嘉淖值南孪蓿殉墒煳淖值某霈F(xiàn)放在這一時間后。再晚,丁公遺址所出(約前2300-1800年)、龍虬莊遺址所出(約前2000年),屬于廣義的龍山時代。中國進入銅石并用時期,城市遍地開花,開始出現(xiàn)成行成片的符號。很多人說,這些總該是原始文字了吧,但裘錫圭說,這些符號是“走入歧途的原始文字”,無法斷定與作為成熟文字的甲骨文有關(guān)(1993年)。
中國人心中往往有個潛臺詞,夏、商、周三代才是最早的文明。許宏把公元前2000年的“陶寺革命”視為中國文明的起點。1984年陶寺遺址出土陶扁壺上有兩個符號,引發(fā)種種猜測。很多人都認為,公元前2000年左右,無論如何,中國應(yīng)該有文字了。《史記》有夏世系,更加強了這類聯(lián)想的信心。裘錫圭說,“夏代有完整的世系流傳下來這件事,就是原始文字有了巨大改進的反映。這種改進為漢字在夏商之際形成完整的文字體系打下了基礎(chǔ)?!保?978年)
如果說小雙橋遺址出土的商代陶文(公元前1435-1412年)是殷墟文字的前身,那么從公元前2000年漢字起始到公元前1400年漢字完成系統(tǒng)化這段時間就是研究漢字形成的最關(guān)鍵的時期??上н@一段歷史目前還毫無線索,成了一個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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