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提前了半小時落地。

我坐在出租車后座，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想著要不要給林曉打個電話。最后還是算了，想給她一個驚喜。結(jié)婚五年，我們之間已經(jīng)很少有驚喜這種東西了。

司機師傅問我去哪兒，我報了小區(qū)地址，又補了一句:"師傅，能不能開快點?我想早點到家。"

他笑:"著急見老婆?。?

我沒接話。這次出差整整十天，是這些年最長的一次。走之前林曉沒說什么，只是幫我收拾行李時比平常仔細。我記得她把我的襯衫一件件疊好，動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時間。

車停在小區(qū)門口時，天剛擦黑。我拖著行李箱往樓上走，在三樓和二樓之間的拐角處，遇見了對門的張姨。她看見我，臉上閃過一絲意外，張了張嘴，最后什么也沒說，只是點點頭就匆匆下樓了。

那個眼神有點怪。但我當(dāng)時沒多想。

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我聽見屋里有說話聲。

是林曉的聲音，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樓道里聽得很清楚。我的手停在半空中，心跳忽然加快了。

推開門，玄關(guān)的燈亮著。我看見餐桌旁坐著兩個人——林曉，還有一個三十出頭的陌生男人。桌上擺著幾個菜，還有兩瓶啤酒，其中一瓶已經(jīng)空了。

空氣在那一刻凝固了。

林曉抬起頭，看見我的瞬間，整個人愣住了。她臉上的表情我這輩子都忘不掉——不是慌張，不是心虛，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

"你回來了。"她說，聲音很輕。

那個男人也站了起來，看上去有些局促。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褲腳上沾著些許泥點。我注意到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縫里還有沒洗干凈的污垢。

我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腦子里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想不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該做什么。這個場景太荒誕了，荒誕到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別人的人生里。

"坐吧。"林曉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李師傅。"

李師傅?

我機械地走到餐桌旁，放下行李箱。李師傅沖我點點頭，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李師傅是修空調(diào)的。"林曉的聲音很平，平得讓人心慌，"前天晚上，臥室的空調(diào)突然不制冷了。我一個人在家，熱得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就打了維修電話，李師傅來修的。"

她停了停，看著我:"修到一半的時候，他從梯子上摔下來了。手臂骨折，臉也摔破了。"

我這才注意到，李師傅的左手打著石膏，額頭上貼著一塊很大的紗布。

"我送他去的醫(yī)院。"林曉繼續(xù)說，"拍片、包扎、拿藥，一直忙到下午。他說不用我管，自己能回去，但我看他連站都站不穩(wěn)，就把他送回了家。"

她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他家里只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癱瘓在床兩年了。他老婆三年前跑了，孩子跟著老婆走了，從此再沒回來過。"

我看著桌上的菜——兩個素菜，一碗番茄蛋湯，還有一小盤炒肉。都是很家常的菜，是林曉平時常做的那幾樣。

"這兩天我每天下班都去給他們送飯。"林曉說，"今天是最后一次。明天他表弟從老家過來，會照顧他和他母親一段時間。所以我想......"

她的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了下來。

"所以我想最后請他來家里吃頓飯。好好的飯。不是在他那個破出租屋里，也不是在醫(yī)院的長椅上。"

李師傅站起身，有些慌亂地說:"嫂子，我該走了。"

"坐下。"我聽見自己說。

他愣了愣，又坐了回去。

我走到廚房，拿了個碗和筷子，在餐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完，然后給他倆倒了酒。

"李師傅，對不起。"我說，"我剛才想多了。"

他擺擺手:"沒事沒事，是我不該......"

"該。"我打斷他，"你該來。"

林曉看著我，眼淚流得更兇了。

我們?nèi)齻€人就那么坐著，誰也沒說話。過了很久，我給李師傅夾了一筷子肉:"吃吧，別客氣。"

他低著頭，吃得很慢很慢。我看見他眼眶也紅了。

那頓飯吃得很安靜。李師傅吃完說要走，我和林曉送他下樓。臨走時他一直在道謝，說了很多話，大概意思是這輩子沒遇到過這么好的人，以后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

我說:"李師傅，好好照顧您母親。"

他點點頭，轉(zhuǎn)身走進夜色里。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張愛玲的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的生活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回到家，林曉靠在我肩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以為你會罵我，會摔門走掉。"她說。

我摟著她，沒說話。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只是突然明白，這五年里，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她。我以為我們的婚姻已經(jīng)平淡如水，以為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只會抱怨生活的普通女人。

但今天我才知道，她心里還住著一個會為陌生人落淚的林曉。那個我當(dāng)初愛上的，相信這個世界值得善良以待的林曉。

我把臉埋進她的頭發(fā)里。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浸濕了她的發(fā)梢。

"對不起。"我說，"這些年，辛苦你了。"

窗外的夜色很深，客廳里只剩下餐桌上那盞暖黃色的燈。桌上還有一些剩菜，已經(jīng)涼了。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反而在這一刻變得溫暖起來。

比如這個家。比如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