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總覺得屋里待不住，哪兒熱鬧往哪兒鉆。幾個老哥蹲在村口下棋，旁邊非得圍兩圈人看；晚上誰家電視開著，左鄰右舍都搬小板凳來。那會兒要是聽說誰整天關(guān)在家里，準覺得這人孤僻古怪?？苫畹搅鄽q才咂摸出味兒來——能跟自個兒處得舒坦自在，比在人群里左右逢源難多了。

前陣子樓上老張的兒子從城里回來，看見他爹坐在陽臺藤椅上聽戲，手邊一壺茶能喝三鐘頭。年輕人直嘆氣："我爸這日子過得太冷清。"老張卻瞇著眼笑："你懂什么，我這叫神仙日子。"后來那孩子私下找我："叔，您說我爸是不是老年孤獨？"我指著院里那棵老槐樹："你看它獨自站在那兒三十多年，樹蔭反而越來越濃了。"

這話不是憑空說的。去年體檢碰上位心理醫(yī)生，他說人的精神世界就像肌肉，越鍛煉越結(jié)實。那些總需要別人陪伴才能安心的人，好比永遠拄著拐杖走路。而能享受獨處的人，早就在不知不覺中練就了雙腿奔跑的能力。想想確實在理，我們村王奶奶守寡四十年，白天納鞋底，晚上聽收音機，九十五歲還能自己穿針引線。反倒是總在麻將館湊熱鬧的李老頭，哪天牌友沒來就坐立不安。

獨處這門功夫，表面看是安靜待著，內(nèi)里卻是場修行。你得學會和過去的自己和解，跟未來的日子對話。就像收拾多年的老屋，每個角落都藏著故事。年輕時欠的賬、傷過的人、沒實現(xiàn)的夢，都得翻出來曬曬太陽。等把這些都理順了，心里就亮堂了。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比老人還怕寂寞，走路要戴耳機，吃飯要刷視頻，連睡覺都要開著背景音。說到底，是不敢聽見自己心里的聲音。

我觀察過院里那些活得從容的老伙計。老周退休后迷上根雕，整天對著塊木頭比劃。起初他老伴還埋怨："跟塊爛木頭能說出什么花來？"后來他雕的雄鷹賣了五千塊，老太太逢人就夸："這老家伙跟木頭說話還真說出名堂了。"其實老周在乎的不是錢，是那種把時光握在手里的踏實感。

這種能力在當今社會特別珍貴?，F(xiàn)在多少人離了手機就心慌，關(guān)了微信就失落。有個調(diào)查說，現(xiàn)代人平均每六分鐘要看一次手機。要我說，這不是忙，是心里空。就像總要去櫥柜里找零食的孩子，其實不是餓，是嘴里沒滋味心里沒著落。

真正強大的人，獨處時反而更豐盈。我認識位九十歲的大學教授，子女都在國外。每天清晨練太極，上午臨帖，下午讀書，黃昏時還要對著棋盤自己跟自己下兩局。他說："年輕時覺得孤獨是苦，現(xiàn)在才知道孤獨是福。你看過山澗里的潭水沒有？安靜的地方才沉淀得出清亮。"

當然，不是說人要活成孤島。好的人際關(guān)系像衣裳，獨處的能力卻是筋骨。衣裳可以換，筋骨得自己長。見過太多這樣的人：退休前門庭若市，退休后門可羅雀。那些受不住落差的，很快憔悴了；而早有準備的呢，反而活出第二春。樓下退休的劉會計現(xiàn)在成了社區(qū)畫家，她說："以前算賬為別人，現(xiàn)在畫畫為自己。"

這讓我想起古人說的"慎獨"。人在獨處時表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才是最真實的人生底色。熱鬧場中的談笑風生不算本事，獨自一室的從容自在才是真功夫。就像檢驗一塊布是不是好料子，要看它反面的針腳；判斷一個人是否強大，要看他獨處時的模樣。

最近發(fā)現(xiàn)個有趣現(xiàn)象。公園里那些總聚堆唱戲的，隔三差五就為誰跑調(diào)誰搶拍鬧別扭。而每天清晨單獨在河邊吊嗓子的陳師傅，去年居然被省劇團請去當指導。他說得妙："群唱圖個樂，獨練修個心。心修好了，腔調(diào)自然正了。"

其實天地萬物都在說這個理。深山的玉石在寂靜中淬煉光華，深海的珍珠在黑暗里孕育虹彩。人活到一定歲數(shù)就會明白，最忠實的伴侶永遠是自己。能跟自己處得好，就像心里永遠燃著盞不滅的燈——風雨來時照得見路，黑夜降臨認得清心。

如今我每天也要留出兩三個鐘頭獨處。澆花時聽葉子喝水的聲音，看螞蟻搬著飯粒翻過磚縫。這些時刻讓我覺得，生命不是趕路，是散步；不用去遠方，腳下就是風景。

要是看見年輕人沉迷獨處，現(xiàn)在我會多份理解。也許他們正走在比自己更早認識自己的路上。就像種子在土里沉默的時光，不是在沉睡，是在積蓄破土而出的力量。

黃昏又來了，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我拎著馬扎往家走，不是急著回去熱鬧，是盼著繼續(xù)昨天沒讀完的那本書。這種期待，比年輕時等姑娘來信還讓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