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元年正月，關中的冷風裹著塵沙撲向含元殿，李世民剛放下東征西討的折沖圖，突然收到一封自沙漠深處急馳而來的密報。署名是李靖，內(nèi)容只有寥寥十余字：蘇定方請任先鋒，愿以二百騎破頡利牙帳。李世民盯著那幾行筆跡，半晌才笑道：“好個膽大之人！”身為沙場宿將，皇帝明白，敢開這種口，是把腦袋別在馬鞍上了。

若把時針撥回二十年前，河北武邑依舊烽火四起。少年蘇定方隨父親蘇邕糾合鄉(xiāng)勇，日夜與盜匪與官軍纏斗。趙北地勢平曠，騎兵對沖不過片刻就決生死，這片刀口舔血的土壤鍛出他迅疾狠辣的用兵習氣。隋末群雄并起，他先后投竇建德、劉黑闥，一度和李世民兵戎相見。亂世翻云覆雨，勝負只在旦夕，他最終帶著殘部退隱鄉(xiāng)野，靠犁田與射獵度過十年。有人說他失意，其實他在等下一局大棋。

機遇總在人們松懈時敲門。貞觀初年，李世民廣開仕路，老友李靖四處搜羅悍將。蘇定方聞訊，馬鞭一抖，徑直投營。李靖對他并無舊怨，只看戰(zhàn)功和本事，兩人秉燭長談至深夜，帳中只剩一句低沉評語：“此人可當奇兵?！钡诙?，蘇定方便成為北伐東突厥的先鋒。

貞觀四年二月，沙塵掩月，二百唐騎悄然逼近頡利王庭。蘇定方令士卒棄重甲、裹弓弩，用獸皮包裹馬蹄，借夜色穿越警戒。黎明前的那一陣尖嘯劃破寂靜，突厥人倉皇驚醒，只見黑色的唐旗已在王帳旁獵獵翻飛。頡利可汗披發(fā)策馬，想重整部眾，卻被四散的驚馬撞倒。十萬騎兵半日瓦解，消息傳回長安，李世民拍案高呼：“真熊虎將也！”那一刻，殿中群臣皆默然，因為皇帝極少如此失態(tài)。

東突厥陷落后，草原風聲漸弱，蘇定方卻沒閑下來。他接連隨李靖、薛萬徹整理北疆殘部，調(diào)度羈縻州縣，做事嫻熟到讓人忘了他已過五旬。直到永徽六年，西突厥的阿史那賀魯再度反叛，邊境駝鈴夜響，李治不愿久拖，點將臺上只抬出一個名字：蘇定方。朝中有人擔憂：“年逾花甲，恐難爭鋒?！崩钪螖[手：“他不是靠蠻力取勝的人?！?/p>

顯慶二年春，伊麗河畔雪還未融，蘇定方將步騎分置八營，步兵呈“魚鱗”列陣正面固守，騎兵暗藏兩翼。突厥慣以高速沖擊破陣，沒想到被密集的盾矛方陣牢牢咬住，連沖三陣不破，已氣喘馬乏。蘇定方擲掉披風，亮銀矛直指側翼，親騎由側面兜殺。塵埃散盡，阿史那賀魯被捆于馬前。史官記下一個冷峻數(shù)字：西突厥四十四州盡入版圖。

六旬老將縱橫沙場已屬傳奇，更叫人稱奇的是他的水戰(zhàn)指揮。顯慶五年，百濟與倭國互通書信，挑釁遼東防線。李治決意蕩平半島隱患，命蘇定方統(tǒng)十三萬水陸軍東征。渡海之日，濁浪拍船舷，士卒神色不安，只聽主帥在艉樓朗聲一句：“潮頭未動，心先穩(wěn)住?！焙唵伟俗?，抑住了行軍倉惶。熊津江口，百濟主力憑險列陣，試圖堵截登陸。蘇定方先令艦隊順流佯退，誘對方前壓，待潮水回卷時驟然掉頭，全軍背水列陣，擊鼓而上。百濟陣列一旦松散，唐軍鐵甲如楔，從缺口直插王帳。扶余義慈棄城夜遁，百濟七百余年基業(yè)在數(shù)月內(nèi)崩解。

前后生擒阿史那賀魯、扶余義慈，加上早年的頡利可汗，蘇定方手下的俘虜均為一方霸主。古籍給了八個字評價——“前滅二國，后定三邊”。這樣的簡潔，恰恰標注出他功業(yè)的厚重。

然而說書人的口味偏愛戲劇張力。評書里，他成了心機陰狠的反派，羅成、羅藝的悲劇被硬栽到他頭上。市井茶館的掌柜樂得把故事編得跌宕，人們拍桌叫好，卻忘了翻開《舊唐書》《新唐書》去核實。藝術加工無可厚非，可若用戲臺子取代史冊，悲喜就會走樣。

蘇定方最終病逝于顯慶六年，享年六十七。朝廷謚號“莊”，只四字定論：“功高，行儉，謚曰莊?！睕]有溢美，也無苛責，像他行軍布陣，干凈利落。士卒聽聞，私下議論：“老將軍這一生，打仗從不回頭，看人也是?！倍潭桃痪洌瑒龠^千言表彰。

唐太宗當年脫口而出的“熊虎”二字，道盡其鋒銳與魄力。猛將何止百余，能讓皇帝在金鑾殿起身擊案的，除蘇定方，再難尋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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