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4月，香港富麗華酒店七樓的燈光一亮，蘇富比春拍正式開始。臺下擠滿了來自京滬、倫敦和紐約的老行家，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拍賣臺上的那只宣德雪花藍大碗。131號競拍牌揮到第十七次時，拍賣槌落，370萬港幣成交。一瞬間，掌聲與驚嘆交織，許多人卻不知道，眼前這件寶物四十年前只值五塊現(xiàn)大洋。

時針撥回1910年代，天津勸業(yè)場外，鴉片煙癮纏身的年輕少爺把一只藍釉大碗遞給舊貨攤老板，“收不收？”聲音帶著沙啞。老板掂量半天，只給出五塊錢。少爺轉(zhuǎn)身搖搖晃晃走遠，連一聲嘆氣都懶得留給人群。攤主轉(zhuǎn)手以五十元賣給勸業(yè)場古董店，自認為大賺；誰料更懂行的劉學敏十幾年后又花五百元接手。旁人揶揄他冤枉，“五百大洋就買這破碗？”劉學敏只回一句：“值?！倍嗄旰笫聦嵶C明，他確實沒看走眼。

劉學敏的買賣剛傳開，仇焱之便出現(xiàn)了。1942年春，他站在勸業(yè)場門口，白色長衫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看完大碗，他與劉學敏簡單商量，“八百萬偽幣，成交如何？”短短一句對話，改寫了這件器物的身價軌跡。若干年后，仇焱之把大碗送進蘇富比，成就那場轟動一時的“三百七十萬神話”。

戲劇性遠不止于此。20世紀50年代初，已經(jīng)南下香港的仇焱之逛到荷李活道一個地攤。一對看似普通的小杯擺在舊布片上，杯身畫著公雞、母雞與雛雞，胎質(zhì)潔白，器型纖巧。他蹲下身問價?！袄习?，這杯子什么價？”“一千港幣，兩只都拿走?！睌傊髟捯粑绰洌痨椭烟统霈F(xiàn)金。周圍行家搖頭：成化斗彩雞缸杯怎會流落街頭？肯定假貨。仇焱之懶得辯，直接把杯子裝進隨身箱子，從此不離左右。

30年后，這對雞缸杯第一次現(xiàn)身拍賣場。1980年春，蘇富比香港專場上，單只杯子被加價至四百余萬港元，創(chuàng)下當年亞洲瓷器紀錄。質(zhì)疑聲頓時噤若寒蟬。那一刻，所有人明白，仇焱之的“賭”其實是建立在學識與眼力之上。

再往后是更夸張的數(shù)字。2014年，上海藏家劉益謙舉牌，一路將雞缸杯抬到2.8124億港元。落槌聲炸裂全場，他笑言：“我就是想用微信掃一掃付錢，可惜網(wǎng)絡不給力。”媒體把這句調(diào)侃寫進頭版，一件瓷器的傳奇就此封神。

有人疑惑：一千港幣的地攤貨憑什么值兩個多億？答案在“成化”二字上。成化帝在位期間，景德鎮(zhèn)御窯廠成型工藝空前精細，胎質(zhì)、釉面與發(fā)色至今難以復刻。雞缸杯更是只燒造了短短數(shù)年，據(jù)考證存世真品不超十件。如此稀缺，加上皇家背景，價格自然水漲船高。

值得一提的是，雞缸杯本身并非宴席用具，而是皇帝日常小酌之器，容量僅盈一口。專家解讀，這種“袖珍”器型正透露出成化帝崇尚恬淡的審美取向。若把它與宣德朝那類氣勢恢宏的雪花藍大碗擺在一起，一個靜，一個動；一個雍容華貴，一個含蓄雅致，恰好映照出明初到明中葉審美風格的轉(zhuǎn)折。

回看仇焱之的收藏軌跡，一句老話最貼切——先做人，后做事。同行都記得他的規(guī)矩：收貨必明碼實價，出手絕不漫天要價。正是這種“買賣皆放心”的口碑，讓他在京滬、香港乃至歐洲都有渠道?？箲?zhàn)結(jié)束后，他持瑞士護照多次往返歐美，見到被列強劫掠的明清官窯隨意堆放，心里不是滋味。資金有限，他無法全部買回，只能“勸良家”——把最頂級的中國瓷器介紹給真正懂行的博物館或大藏家，既保安全，也保尊嚴。

1950年代，他與英、美、德、瑞典多家機構(gòu)聯(lián)合創(chuàng)建“玫茵堂”收藏體系，內(nèi)部流通的兩千余件官窯精品后來陸續(xù)編入《玫茵堂藏中國瓷器》圖錄，被西方學界奉為研究范本。與此同時，仇焱之也向上海博物館、臺北故宮捐出部分孤品，以免它們長期漂泊海外。有人評價他“掙錢不忘根”，這句評價至今不過時。

1980年夏天，仇焱之病逝瑞士，遺囑叮囑家人把所有藏品交給蘇富比公開拍賣，價高者得。一來兌現(xiàn)市場規(guī)則，二來也讓更多人有機會把寶貝帶回亞洲。港島那場拍賣會，他的子孫坐在角落默默舉牌，不打折扣地執(zhí)行老人遺愿。不少瓷器最終回歸內(nèi)地與臺灣，某種意義上，也算他在身后完成了另一場“回流”。

瓷器的故事遠未結(jié)束。2023年，景德鎮(zhèn)陶瓷考古研究所公布一組數(shù)據(jù)：近十年返流國內(nèi)的明清官窯超過四千件，其中不乏仇焱之當年經(jīng)手的“老熟人”。市場行情雖有波動，但頂級珍品仍在上漲通道。行里人私下感嘆：“看似天價，其實買的是時間?！币恢恍⌒‰u缸杯，從一千港幣到二點八億港元，用了六十多年；可從成化十一年燒成算起，它已經(jīng)見證了五百多個春秋。錢只是數(shù)字，時間才是價值真正的放大器。

短短數(shù)萬日夜，雪花藍大碗和雞缸杯幾經(jīng)輾轉(zhuǎn)，從津門舊貨攤到國際拍賣行，再到現(xiàn)代博物館。故事的主角換了一茬又一茬，唯一不變的是那抹青花、那層釉色。它們靜靜躺在恒溫展柜里，告訴后來者：眼力與格局，往往比資本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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