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冬，洞庭湖區(qū)的寒風比往年更烈，17歲的鐘枚生站在生產(chǎn)隊糧倉門口，手里握著鑰匙，心里卻惦記著即將到來的年關。誰也沒料到，一場糾紛就在那一刻悄悄埋下伏筆。翌年初春，他與“集體盜糧”四個字綁在了一起，被判十年徒刑。對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農(nóng)村青年而言，這幾乎是天塌。

在勞改農(nóng)場，鐘枚生每天扛著棉麻袋來回奔走。有人悄悄勸他：“你認個錯，或許能早點出去?！彼麚u搖頭，只回了四個字：“我沒偷?！边@一句犟話，被同囚視作天真，卻成了他此后漫長歲月里唯一的旗幟。1965年夏，棉花倉庫起火，他沖進去組織撲救，保住價值上萬斤的棉花；1970年洪峰過境，他領著犯人趕牛上堤，卻把自己僅存的一審判決書丟進了滾滾洪流。榮譽加身，卻未換來一天減刑。

1971年底刑滿，母親已故、妻子離婚，家門口的幾棵楊樹也被鄉(xiāng)干部鋸走。村里人背地議論：“勞改犯能翻身？”鐘枚生不作辯解，借來一本《常見病治療手冊》自學醫(yī)理，扛著藥箱四處走村串戶。有人酸他“耍小聰明”，他笑笑，說句“能治一人是一人”，繼續(xù)忙活。

1975年，他當了上門女婿，妻子帶著五個孩子。外人搖頭，他岳兄卻說：“他冤枉?！被楹蟮诙?，兒子天安出生。為了糊口，兩口子下田插秧、晚稻收割一刻不停。夜深時，鐘枚生常拿著半截蠟燭謄寫申訴材料。潮濕的稻草屋里，油墨味混著土腥味久久不散。

1978年，他的申訴再次遇阻，隊里以“偷伐公樹”為名拆了他家一間屋。那晚八口人擠在兩張床上，風吹得房頂呼啦作響，孩子咳嗽不止。鐘枚生對妻子低聲說：“總有一天，我要把白紙黑字拿回來。”妻子把被角壓緊，只回了聲“嗯”。

80年代初，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落地。田成了自家田，糧食管夠，可“勞改犯”三字依舊纏身。鄰里吵架，一句“坐過牢的少管閑事”就能把他頂回去。最難聽的一次，竟來自親戚：“要不是你，咱家能這么抬不起頭？”鐘枚生沒吭聲，回家把那堆申訴材料又抄了一遍。

2000年以后，孩子們陸續(xù)成家，鐘枚生體力漸衰，卻把跑申訴當作“晚年運動”。妻子心疼他，勸歇歇，他抬頭望了望屋后那塊被洪水沖過的地，只說：“走不動了，材料就送不出去?！边@段話，兒子天安聽得分明。

2009年正月，天安辭掉跑長途的司機活，陪父親奔走。檔案館、法院、司法局，父子倆挎著帆布包，里面裝滿泛黃的紙張。跑得最多的是沅江市人民法院。一次又一次被告知“再等等”，他們依舊準點報到。

2010年4月12日上午九點，檔案室翻開一本列冊時，工作人員皺眉嘟囔：“奇怪，這里有份85年的再審判決。”鐘枚生湊過去，那行字刺眼——“宣告無罪”。他手一抖，紙角卷起，眼淚卻像斷線珠子。短暫靜默后，他只擠出一句：“可算找著了?！?/p>

當天下午，父子倆帶著判決書求助律師。律師核對后說：“這文書本應當年直接送達，被耽誤了?！辩娒渡嘈Γ骸暗⒄`50年，賬怎么算？”隨后提出國家賠償請求：經(jīng)濟損失51萬元，精神損害100萬元。

沅江市法院展開調(diào)查，回復稱“1987年曾補償400元”。鐘家表示“從未收到”。相關人員陸續(xù)被詢問，一些當年送達人員卻早已離世，責任鏈難以完全厘清。輿論持續(xù)發(fā)酵，省級媒體介入，再度把這樁陳年舊案推上風口。

事件未完，鐘枚生卻先松了口氣。在村頭，他舉起那張紙給鄉(xiāng)親們看，只說八個字：“法院承認我清白?！眹^人群無人出聲，良久，一位老人嘆道：“算是還了他一個公道?！?/p>

半個世紀的背負，讓一個普通農(nóng)民幾乎耗盡全部壯年。判決書藏在檔案柜里整整25年，紙張無聲，卻改變了五十年的人生走向。有人問他今后打算，他拍拍已經(jīng)卷邊的判決書，說：“先把這兩畝早稻種好，別的事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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