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渤海灣的晨霧還未散盡，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灘涂上，一陣細碎的振翅聲打破靜謐。先是幾只東方白鸛展開兩米長的翼展劃破天際，緊接著，成千上萬只花臉鴨、大雁從蘆葦蕩中騰空而起，數十萬只候鳥同步翻飛，形成綿延數公里的 “鳥浪”。

它們時而扶搖直上，如白云翻滾；時而俯沖直下，似黑云壓境，翅膀掠過水面的聲響與鳥鳴交織，宛如大自然奏響的交響樂章。這震撼人心的一幕，正在 2025 年的黃河口濕地持續(xù)上演 —— 隨著秋冬候鳥遷徙高峰期的到來，這片黃河與大海相擁的土地，再次成為全球候鳥的 “幸福驛站”，吸引著 374 種鳥類在此休憩、覓食、繁衍，上演著生命與生態(tài)的動人傳奇。

“從前是我們追著鳥跑，現在是鳥追著保護區(qū)安家。” 站在觀鳥點的高臺上，大汶流管理站高級工程師吳立新舉起望遠鏡，目光追隨著一群歸巢的東方白鸛，眼角的皺紋里藏著三十年的時光印記。1989 年，剛畢業(yè)的吳立新第一次踏入這片土地時，眼前的景象與如今截然不同：白茫茫的鹽堿地一望無際，稀疏的檉柳在寒風中瑟縮，灘涂上零星的水洼勉強倒映著天空，當時的鳥類名錄上，僅有 187 個名字。

“那時候巡護，一整天見不到幾只鳥，遇到珍稀物種就像中了彩票?！?吳立新翻出泛黃的記錄本，1993 年 4 月 20 日的那一頁被反復圈畫：“發(fā)現 3 只黑嘴鷗，疑似繁殖跡象?！?這行簡短的文字，在當時意味著濕地生態(tài)的微小轉機 —— 黑嘴鷗對棲息地的要求極為苛刻，它們的出現，是這片土地生態(tài)復蘇的第一個信號。

然而，轉機很快被考驗取代。1994 年，黃河斷流長達 107 天，海水倒灌導致剛萌芽的堿蓬大面積枯死，灘涂鹽堿化加劇，黑嘴鷗的巢穴在烈日下裸露成空殼。吳立新還記得，那年夏天他在灘涂上搜尋了整整一周，再也沒見到黑嘴鷗的蹤跡，“腳下的鹽堿地燙得驚人，連蘆葦都蔫了，那種絕望感至今難忘?！?/p>

彼時的黃河口，不僅面臨斷流的危機，過度捕撈、圍墾養(yǎng)殖等人類活動也讓濕地生態(tài)持續(xù)惡化，遷徙的候鳥只能匆匆掠過，鮮少駐足。誰也沒想到，三十年后，這里會成為全球鳥類的 “國際機場”，每年有 600 多萬只鳥類在此繁衍生息，東方白鸛更是將這里當作了永久的家園。

這一切的改變，始于一場關乎生命的 “補水行動”。2002 年，國家啟動黃河調水調沙工程，汩汩清水重新漫入三角洲，干涸的灘涂漸漸恢復生機?！八畞淼哪翘?，整個灘涂都在‘呼吸’?！?吳立新至今記得，當時他和同事們站在岸邊，看著清水漫過鹽堿地，原本枯黃的蘆葦冒出新芽，魚蝦重新活躍起來，“那種從荒蕪到生機的轉變，讓人熱淚盈眶?！?此后，“河 — 陸 — 灘 — ?！?水系連通工程持續(xù)推進，濕地面積以每年 10% 的速度擴張，到 2024 年，黃河口濕地已成為中國暖溫帶保存最完整、最廣闊、最年輕的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橫跨東亞 — 澳大利西亞和環(huán)西太平洋兩條全球候鳥遷徙路線，成為候鳥重要的遷徙中轉站、越冬地和繁殖地。

生態(tài)的改善，讓候鳥們用翅膀投下了最真誠的選票。1997 年，吳立新首次觀測到東方白鸛在空中盤旋，卻始終不愿降落；2003 年，他終于在黃河岸邊發(fā)現了第一巢東方白鸛的繁殖痕跡，“它們本該在東北繁殖，怎么賴在這里不走了？” 這個疑問，揭開了東方白鸛 “移民” 黃河口的序幕。

為了摸清這群 “遠方客人” 的習性，吳立新在泥地里匍匐三小時，用長焦鏡頭記錄下白鸛夫婦輪流孵卵的瞬間；在零下 10℃的寒潮中，他連續(xù)三天蹲守，發(fā)現東方白鸛竟會捕食黃河口特有的半滑舌鰨。2005 年，當他在記錄本上寫下 “首次兩對東方白鸛孵化 7 只幼鳥” 時，字跡難掩顫抖 —— 這是保護區(qū)首次觀測到該物種自然孵化成功，輸電塔上的七只幼鳥，灰褐色的絨毛在風中抖動，像七團尚未燃盡的火苗，點亮了濕地的希望。

如今，東方白鸛已成為黃河口的 “明星物種”。2025 年，保護區(qū)內東方白鸛的繁殖巢數達到 233 個，孵化幼鳥 536 只，再創(chuàng)歷年新高，東營也因此成為東方白鸛全球最大的繁殖地。更令人驚喜的是，這些原本的遷徙鳥類，漸漸改變了習性，選擇在此越冬。

2021 年冬季，吳立新在冰封的濕地發(fā)現 37 只越冬的東方白鸛，打破了該物種 “不越冬” 的固有認知。“它們的翅膀比人類更早讀懂這片濕地的復蘇。” 吳立新說，如今在黃河口，不僅能看到東方白鸛翩翩起舞，還能邂逅卷羽鵜鶘、大小天鵝、北長尾山雀等眾多鳥類，甚至連原本只是遷徙 “過客” 的疣鼻天鵝，也連續(xù)兩年在此安家繁殖，今年又添了 5 只 “天鵝寶寶”。

候鳥的安心棲息，離不開背后全方位的守護。在黃河口生態(tài)監(jiān)測中心，巨大的屏幕上實時顯示著濕地的水文、土壤、氣象數據，以及鳥類活動的動態(tài)影像 —— 這是當地構建的 “天空地?！?一體化監(jiān)測網絡，為 15.3 萬公頃的棲息地裝上了 “智慧眼睛”。

“以前監(jiān)測靠腳跑、靠眼觀，現在有了科技助力，能全天候掌握鳥類種群動態(tài)與棲息地變化。” 中國科學院生態(tài)學博士趙亞杰介紹，自 2014 年來到保護區(qū)后，她便致力于生物多樣性監(jiān)測與智慧化保護工作。如今，保護區(qū)內已建設 35 處 5G 網絡基站、9 處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定位觀測站點，整合接入氣象、水文、土壤、海洋等多維度監(jiān)測數據，實現了從傳統(tǒng)巡護到智慧管理的跨越。

趙亞杰記得，2023 年夏季的一場暴雨導致部分灘涂被淹，監(jiān)測系統(tǒng)第一時間發(fā)出預警，工作人員通過無人機巡查鎖定受影響區(qū)域，及時疏通排水通道，避免了東方白鸛巢穴被沖毀?！翱萍甲尡Ｗo更精準、更高效?！?她說，通過分析監(jiān)測數據，科研人員還能精準掌握候鳥的遷徙規(guī)律、覓食偏好，從而針對性地優(yōu)化棲息地環(huán)境。比如根據黑嘴鷗喜歡在堿蓬灘筑巢的習性，保護區(qū)專門開展堿蓬修復工程，如今這里的黑嘴鷗繁殖種群數量已穩(wěn)定在 1 萬余只；為了滿足候鳥的覓食需求，當地嚴格管控捕撈行為，實施生態(tài)放流，讓濕地的魚蝦資源日益豐富，為候鳥提供了充足的 “能量補給”。

除了科技賦能，全民護鳥的氛圍也讓黃河口成為候鳥的 “安全港灣”。在東營，愛鳥護鳥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當地文旅部門以東方白鸛、勺嘴鷸、大天鵝等鳥類為原型，設計了 “鸛鸛”“小勺”“小雪” 等文創(chuàng)產品，既傳遞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愿景，也讓更多人關注候鳥保護；保護區(qū)周邊的村民們自發(fā)組成護鳥隊，定期巡查灘涂，勸阻不文明觀鳥行為，甚至為受傷的候鳥提供臨時救助；學校里開設了生態(tài)保護課程，孩子們走進濕地，近距離觀察鳥類，從小樹立環(huán)保意識?！坝幸淮?，一位漁民發(fā)現受傷的大天鵝后，冒著風浪劃船送到保護區(qū)，全程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它?！?吳立新說，這樣的故事在黃河口每天都在發(fā)生，正是這些普通人的善意與堅守，為候鳥構筑了一道無形的 “保護網”。

黃河口的生態(tài)奇跡，不僅贏得了國內的贊譽，更吸引了全球的目光。11 月 15 日，第三屆 “沿著黃河遇見?！?黃河口國際觀鳥季正式啟動，來自俄羅斯、泰國、新西蘭等國的觀鳥愛好者和生態(tài)專家齊聚于此，共同見證萬鳥翔集的盛景。在開幕式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東亞地區(qū)辦事處主任夏澤翰由衷贊嘆：“中國在生物多樣性保護、生態(tài)文明建設等方面日益凸顯全球領導力。黃河入?？诹钊梭@嘆的‘鳥浪’奇觀提醒著我們生命的堅韌與美麗，還有我們保護它的共同責任。”

大自然保護協會全球保護戰(zhàn)略高級顧問詹姆斯?菲茨西蒙斯在實地考察后表示，黃河三角洲在全球鳥類保護中占據關鍵地位，它為沿東亞 — 澳大利西亞遷徙路線的鳥類提供了重要支持，“如果翻開中國鳥類圖鑒中關于遷徙鳥類的頁面，與澳大利亞的相比，你會發(fā)現大多數種類都是相同的?！?他強調，中國保護沿海濕地的壯舉具有重要的全球意義，東營正在創(chuàng)建的黃河三角洲國家公園，其政府機構、社區(qū)、科研院所以及各類組織團結協作的保護模式，為全球現代濕地保護樹立了典范。

事實上，黃河口濕地的成功，正是中國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生動縮影。近年來，中國建成濕地類型自然保護地 2200 多個、國際重要濕地 82 處，構建起亞洲最大的濕地保護體系，全國濕地面積穩(wěn)定在 8 億畝以上。2024 年 7 月，“中國黃（渤）海候鳥棲息地（第二期）” 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黃河口候鳥棲息地作為重要組成部分，填補了山東自然遺產的空白。與此同時，中國積極參與全球生態(tài)治理，批準實施 30 多項環(huán)境相關多邊公約，推動通過《昆明宣言》《武漢宣言》，為 “昆明 — 蒙特利爾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 的達成作出了積極貢獻，用實際行動展現了大國生態(tài)擔當。

隨著夕陽西下，黃河口的灘涂被染成金紅色，歸巢的候鳥陸續(xù)降落，蘆葦蕩中傳來此起彼伏的鳥鳴。吳立新站在三十年前曾被困的潮溝旁，如今這里已成為候鳥棲息的樂園，潮水溫柔地漫過灘涂，滋養(yǎng)著新生的堿蓬。“或許當時救我的不是漁船，而是這片土地對生命的承諾。” 他望著漫天飛鳥，眼中滿是感慨。三十多年來，從 187 種鳥類到 374 種，從荒蕪鹽堿地到 “鳥類國際機場”，黃河口的變遷，是一部生態(tài)修復的奮斗史，更是一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贊歌。

此刻，在黃河與渤海的交匯處，新的濕地仍在以每年 2 萬畝的速度向大海延伸，就像大地不斷書寫的生態(tài)答卷。明年，還會有更多候鳥飛越千山萬水來到這里，還會有新的生命在這片土地上誕生。而黃河口的故事，也將繼續(xù)向世界訴說：當人類以敬畏之心守護自然，自然必將以最美的姿態(tài)回饋人類。這方濕地孕育的不僅是萬千飛鳥，更是生態(tài)文明的希望，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