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把材料送出去，證據(jù)就要被他們毀了。”1998年11月的深夜，電話那頭的周偉壓低嗓音，催促同伴趕緊啟程。那一摞舉報信，被他用舊報紙層層包好，塞進一只殘舊的公文包里——從這一刻起，72歲的周偉不再是單純的離休老干部，而是決定與權(quán)力正面硬碰的人。

周偉原是遼寧省廳局級干部。1995年，他與幾位同齡人湊在一起，打算交流保健“泡腳”心得。誰料幾次聚會下來，閑聊變成解析時政，足療協(xié)會就此變味，成了人人暗地里稱贊的“老干部反腐小分隊”。一次茶余，周偉拍著桌子說：“抓貪，是余熱再生。”

火藥味最先出現(xiàn)在寧官村。春節(jié)前，十來個農(nóng)民帶著蓋滿指印的信訪表找到了周偉。村里6137畝良田被倒手賣掉，三億多資金不翼而飛，村干部卻一夜換新車。周偉帶隊蹲守田埂，連著十幾天翻賬本、丈量地界，線頭最終指向沈陽市副市長馬向東——他的岳母正是幕后操盤人。調(diào)查報告寫就，當天夜里就遞進省委收發(fā)室。然而兩個月悄無回應，周偉心里咯噔一下：地方鏈條恐怕攔住了去路。

拖不得，他干脆領(lǐng)著六名村民代表奔北京。中紀委值班人員聽完匯報，連夜錄口供。回沈陽不到三天，警車停在院門口，周偉被拎進拘留所。辦案人一句話都沒多說，罪名寫著“擾亂社會秩序”。七天后，他接到黨紀處分決定書：開除黨籍。周偉對探視的愛人苦笑：“從此我就是‘散戶’，輕裝上陣?！?/p>

與此同時，沈陽市長慕綏新紅光滿面地在記者發(fā)布會上宣講“投資熱土”。有意思的是，一位香港記者沒聽完產(chǎn)業(yè)數(shù)據(jù)，倒先掏出相機拍下慕綏新的西裝、皮鞋、皮帶——滿身奢牌，加起來上萬元港幣。市長月薪不過千余元，此景迅速在港媒發(fā)酵。沈陽民間早流傳一句順口溜：“慕市長翻手是工程，覆手是廣告?！迸畠?、女婿包攬工程，前妻在上市公司坐鎮(zhèn)，股民把那只股票戲稱“慕綏新概念”。大家看在眼里，卻沒人敢碰“老虎須”。

1999年春，另一起巨額詐騙案闖進周偉視野：華興集團以高息投資為餌卷走幾十億，董事長蘇英奇跑路國外，留下一墻與各級領(lǐng)導合影。受害者攔住周偉，大喊“咱認準您能給個說法！”周偉心頭一熱，整理材料再赴北京。他剛進公安部信訪廳，沈陽方面立馬傳來狠話：敢出省門的“從重從快打擊”。周偉卻只說一句：“走都走了，干脆走到底。”

這次回程他沒能回家。5月的一個子夜，二十多名警員推門而入，家里茶杯還在冒熱氣，周偉被押往龍山教養(yǎng)院。到達時，管教打開登記冊嘀咕：“怎么才到，人都等你一個月了?！睆拇?，他的世界縮成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宿舍。700多個晝夜，周偉先后患上高血壓、萎縮性胃炎，前后掉了五顆牙。有人勸他寫“認錯書”換自由，他搖頭：“牙掉了還能鑲，骨頭彎不了?！?/p>

外面的局勢卻因幾條暗線悄然轉(zhuǎn)向。夏任凡、張俊、輝山奶業(yè)多宗案子相繼被立案，中央巡視組的車一次次停在沈河區(qū)政府大院。慕綏新、馬向東的豪宅、賬簿、金條被拉走清點，數(shù)字高得令在場人員倒吸涼氣。夜長夢多，遼寧省司法廳忽然通知龍山教養(yǎng)院提前釋放周偉。4月22日清晨，他被八名警察抬出鐵門。周偉掙扎著問：“我期滿才走！”對方半開玩笑：“老周，你是頭一個嫌放得早的人?！?/p>

教養(yǎng)院門口聚集了七八百群眾，私家車、自行車堵滿胡同。人群見他出來，自覺讓出過道，掌聲此起彼伏。周偉抬手，沒說話，眼圈卻紅了。有人遞上一杯溫水，他只喝了一口就哽住。事后街坊打趣：“你周老爺子出場比影星還排場?！?/p>

半年后，答案落地。2001年10月10日，遼寧、江蘇兩地法院宣判：慕綏新死刑緩期兩年，馬向東死刑立即執(zhí)行，14名同案官員或判重刑或被開除公職。官媒罕見地在頭條刊發(fā)周偉名字。有人問他：“值嗎？落下這么多病根?！敝軅[擺手：“咱當兵的人講究立場。要是見怪不怪，那才叫病得不輕。”

周偉如今行動不便，牙套常松動，但他仍堅持每周到市檔案館查資料。遇到年輕干部，他喜歡叮囑一句：“制度再完備，也得有人敢按下報警器?！闭f完他總自嘲：“看我這老胳膊腿，報警器就是嘴?！辈簧俸筝吢犕旯笮Γ侄及堰@句話記在心里。

遺憾的是，足療協(xié)會的老人們?nèi)缃穸嘁央x世，會議桌旁的竹椅空了一半。但只要周偉還在，小院的門牌上就永遠掛著那塊手寫木板——“舉報材料收集處”。幾十年風霜剝蝕，墨跡漸淡，卻無一人敢輕言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