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四年的一個清晨，延州城頭的薄霧還未散盡。狄青披甲走上城墻，臉上墨色的刺字在晨曦中格外醒目——“延州指揮使狄”。他俯視著城下列陣的西夏鐵鷂子軍，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頰邊粗糙的皮膚。

“將軍，李元昊親自來了?！备睂⒔褂寐曇舭l(fā)緊。

狄青沒有回答。他想起十六歲那年，兄長與人斗毆被拘，自己代兄頂罪，官府那支冰冷的刺針扎進皮肉時的痛楚。更想起昨晚韓琦送來的那封信——“武人當知本分”。

他緩緩戴上那副特制的青銅面具，面具在初升的陽光下泛著冷光。

刺字少年

天圣五年，汾州西河縣。十六歲的狄青在縣衙前跪下。

“狄家兄弟斗毆傷人，按律當刺配?！笨h吏面無表情。

狄青的兄長在一旁發(fā)抖。少年忽然抬頭：“我兄是家中獨子，刺我罷。”

針尖蘸著墨，一下下刺在臉頰。劇痛讓他咬破了嘴唇，卻未出一聲。刺完，縣吏看了看：“倒是個硬骨頭。充軍吧，去汴京當個禁軍。”

臨行前，老母撫摸著他臉上的字，淚如雨下：“我兒臉上這字，怕是伴你一生了?！?/p>

狄青卻笑：“娘，這字是兒子自己求來的。將來必讓它光耀門楣?！?/p>

到了汴京，他因臉上刺字，被分去養(yǎng)馬。同營的兵卒笑他“賊配軍”，他從不爭辯，只是每日聞雞起舞，將一桿長槍使得出神入化。

一次軍中大比，主帥王德用見他一連挑落十余名好手，驚問：“此人是誰？”

左右答：“養(yǎng)馬卒狄青，臉上有字的那個?！?/p>

王德用召他上前，盯著他臉頰看了許久，忽然嘆道：“昔年黥布為王，今日安知無豪杰出于刑徒？”遂拔為散直。

延州銅面

寶元元年，西夏李元昊反宋，邊事吃緊。狄青自愿請戍陜西，被派往延州。

第一次上陣，宋軍遇伏。指揮使孫節(jié)戰(zhàn)死，全軍潰退。唯狄青率本部百余人斷后，他摘掉頭盔，露出刺字的臉，持槍大呼：“青在此！欲退者，先過某槍！”

西夏兵見他面容猙獰如鬼，竟一時不敢上前。那一戰(zhàn)，他身中八創(chuàng)，猶奮戰(zhàn)不止。戰(zhàn)后，經(jīng)略使范仲淹親至營中探望，執(zhí)其手曰：“此良將材也?！辟浰蹲笫洗呵铩罚骸盀閷⒉恢沤瘢シ蛴露??！?/p>

狄青自此折節(jié)讀書。

四年間，大小二十五戰(zhàn)，他每戰(zhàn)必披發(fā)戴銅面具，沖陣在前。西夏軍聞“銅面將軍”至，輒相戒勿當。鄜延路有兒歌傳唱：“銅面將軍來，西夏兵馬哀?！?/p>

一次，尹洙與韓琦巡邊，見狄青練兵。尹洙嘆道：“此真帥才?！表n琦卻搖頭：“終究是刺配出身?！?/p>

這話恰被帳外的狄青聽見。他撫摸著臉上的刺字，沉默地走開了。

昆侖大捷

皇祐四年，廣源州蠻儂智高反，連破九州，圍困廣州。朝廷震動，先后派去的將領(lǐng)皆敗。

宰相龐籍舉薦：“非狄青不可?！?/p>

仁宗猶豫：“狄青武人，可為帥乎？”

龐籍叩首：“陛下，漢武帝用衛(wèi)青，亦不問出身?！?/p>

狄青受命時，請旨：“臣出身行伍，恐將士不服。請得專斷之權(quán)，并帶舊部西軍南下?！?/p>

臨行前，他求見仁宗：“陛下，此去嶺南，若勝，乞陛下允臣一事。”

“何事？”

“請陛下允臣...保留臉上刺字?！?br/>

仁宗愕然，良久頷首：“準。”

至賓州，狄青下令休整十日。諸將不解，有諫者曰：“兵貴神速?！?/p>

狄青不理。夜觀天象后，忽于上元節(jié)前夜召集眾將：“明日破賊。”

次日晨，他親率精兵，趁大霧急襲昆侖關(guān)。儂軍措手不及，大敗。戰(zhàn)后清點，斬首數(shù)千，無一降卒——狄青令：凡面有刺字者，皆赦。因他自己知道，這些人多是迫于生計。

捷報傳至汴京，仁宗喜極而泣：“朕得狄青，猶得長城！”

樞密使的噩夢

皇祐五年，狄青拜樞密使，成為北宋開國以來第一位純武將出身的樞密使。

入樞密院首日，文官們冷眼相待。當他走過長廊，有人竊語：“黥卒亦至此耶？”

他恍若未聞，徑直走向正堂。那里懸掛著太祖、太宗畫像。他在像前佇立良久，忽然解開發(fā)髻，披散頭發(fā)，露出滿頰刺字。

滿堂皆驚。

“諸公且看，”狄青聲音平靜，“此字，是狄青十六歲時所刺。二十年來，狄青每以此為鏡，不敢忘本。今日至此，非狄青之能，乃陛下不棄，將士用命?！?/p>

一時間，堂中寂靜無聲。

然而猜忌從未停止。坊間開始流傳“狄青家狗生角”“宅夜有光”的謠言。歐陽修連上三疏：“武人掌樞密，非國家之福?！?/p>

狄青找到韓琦，這位曾并肩作戰(zhàn)的舊友如今已是宰相。

“韓相亦疑狄青乎？”

韓琦避而不答，卻說起了舊事：“昔年焦用犯法，我欲斬之，將軍曾言‘焦用有軍功，好兒’。我當時答‘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兒’，今日仍作此想?！?/p>

狄青默然。他忽然明白，臉上這刺字能震懾西夏鐵騎，卻刺不破那層無形的墻。

銅鏡無言

嘉祐元年，狄青罷樞密使，出判陳州。

離京那日，無一相送。他騎馬出朱雀門，回首望了望那座他守衛(wèi)了半生的城池。風吹起鬢發(fā)，刺字若隱若現(xiàn)。

在陳州，他常常獨坐后園，對著一面銅鏡。鏡子是仁宗所賜，背面刻著“忠勇無雙”。

每有舊部來訪，見他照鏡，都覺奇怪。只有狄青自己知道，他看的不是容顏，是鏡中那個始終無法擺脫的“賊配軍”。

半年后，狄青病重。臨終前，他喚來兒子狄諮：“我死之后，以常服斂，勿用樞密使儀制...臉上這字，不必遮掩?！?/p>

“父親，這是為何？”

狄青望著窗外，眼神已有些渙散：“這字...伴我一輩子了...就讓它...陪我入土罷...”

言畢，溘然而逝，年四十九。

尾聲

消息傳回汴京，仁宗輟朝三日，贈中書令，謚號“武襄”。

有太學生作挽詩：“昆侖關(guān)下鼓聲死，銅面將軍不復(fù)還。唯有延州舊刺字，夜深猶作龍蛇蟠?！?/p>

而在陳州狄府后園，那面銅鏡一直掛著。風雨侵蝕，背面“忠勇無雙”四字漸漸模糊，唯有鏡面依舊明亮。偶爾有風吹過，鏡中光影搖曳，恍惚間，仿佛又映出一張戴著青銅面具的臉，面具下的刺字，如龍如蛇，似要破鏡而出。

只是再無人看見，當月光灑落時，鏡中倒映的，分明是整個重文輕武的時代，壓在一位名將脊梁上的、無形的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