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李子洲》是對一位革命先驅(qū)的緬懷，更是對革命歷史題材電影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一次深度叩問。影片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審美與深沉的歷史情感，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具有研究價值的文本。

在時代坐標系中錨定了精神坐標對歷史的建構(gòu)

影片選取的時間節(jié)點是1923年至1929年，是李子洲人生中最關(guān)鍵的時期，也是中國革命進程里極為重要的階段。從北京大學畢業(yè)的他，接受李大釗委派，回到陜西開拓革命事業(yè)。擔任綏德四師校長，那里是他傳播進步思想、培養(yǎng)革命人才的主陣地，劉志丹、謝子長等后來在陜北革命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骨干，也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

電影《李子洲》劇照

影片精心構(gòu)建了“李大釗—李子洲—劉志丹”這樣的革命傳承譜系，這不是簡單的人物關(guān)系羅列。李大釗是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先驅(qū)，他對李子洲有著啟蒙和引領(lǐng)的作用；李子洲接過李大釗的火種，回到家鄉(xiāng)，通過教育和武裝斗爭，把革命的理念深深扎根在陜北大地；劉志丹在李子洲的教導和影響下，成長為堅定的革命者，繼續(xù)為革命事業(yè)奮斗。影片通過師徒間的對話、課堂上傳授知識、起義前緊張的部署等一個個具體的場景，讓這個傳承譜系鮮活起來，讓我們看到中國革命從思想啟蒙到實踐開拓，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這種從個體英雄敘事上升到革命精神傳承的集體史詩，是影片在歷史價值呈現(xiàn)上的一大亮點。

在傳統(tǒng)框架中開拓電影化表達的敘事革新

電影《李子洲》采用了“播種—萌芽—成長—燎原”的猶如植物生長般的隱喻式敘事結(jié)構(gòu)，清晰地展現(xiàn)了革命火種如何從一個人到一群人，再到席卷西北的燎原之勢，敘事脈絡(luò)清晰而富有象征意義。

這個結(jié)構(gòu)，巧妙地把李子洲的革命生涯，對應(yīng)為精神火種的傳播周期。李子洲在北大求學的時候，是他思想覺醒的關(guān)鍵時期，這個階段，影片在李大釗和李子洲對話時，影調(diào)明亮溫暖，就好像一道光照進李子洲的內(nèi)心世界，點燃了他心中的理想之火，這是“播種”?；氐疥儽鞭k學，他在窯洞課堂里給學生傳授革命思想，橙紅色的窯洞光影，暖烘烘的，象征著火種在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開始“萌芽”。后來，他被敵人關(guān)進監(jiān)獄，遭受各種折磨，但他的信仰從未動搖，獄中的斗爭場景，影片用冷灰色調(diào)、鐵窗光影來凸顯永遠光明熱烈的李子洲，仿佛在壓抑，艱難的黑暗氛圍里孕育著更強大的力量，這是信仰的“成長”。到了片尾，劉志丹率部進軍的遠景鏡頭，陜北的蒼天闊地，紅旗招展，子洲先生的精神和大家會師，這象征著李子洲播下的革命火種已形成了燎原之勢，革命精神得以傳承，未來充滿希望。

電影《李子洲》劇照

這種結(jié)構(gòu)既符合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意象思維，就像古典詩詞里，經(jīng)常用各種意象來表達情感和思想，又賦予歷史敘事以生命哲學的深度，讓我們看到，革命精神就像一顆有生命力的種子，從種下到成長，再到開花結(jié)果，是一個有力量的生命歷程，它不是簡單地講李子洲一個人的故事，而是通過這種隱喻結(jié)構(gòu)，將李子洲回陜發(fā)展革命事業(yè)、培養(yǎng)革命骨干、組織武裝斗爭直至英勇犧牲的革命歷程，有機地編織成一個完整的敘事整體，讓我們感受到革命精神的傳承和延續(xù)，就像生命的生生不息一樣，有很強的感染力，也耐人尋味。

在英雄性與人性之間尋找美學平衡

《李子洲》這部影片，在人物塑造上做了特別大膽的嘗試，通過“三重身份”的巧妙構(gòu)建，把李子洲這個人物刻畫得特別立體、真實，一下子就拉近了和觀眾的距離。

電影《李子洲》劇照

在影片里，李子洲不只是一個簡單的革命家，他還是一位學者、一位教育工作者。作為學者，他在北大求學的時候，深受李大釗的影響，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有著深入的研究和理解。影片里有個場景，在綏德四師的操場上，他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給學生講解馬克思主義，講解革命理論，讓觀眾看到了他作為學者的嚴謹和博學。當校長時，李子洲更是展現(xiàn)出了溫情和耐心。他高瞻遠矚、運籌帷幄，不僅傾其所有、盡其所能地號召北大、北師大的優(yōu)秀人才與他一起共建綏德四師并進行學科建設(shè)，甚至讓舊學堂里的老夫子也有了用武之地。作為老師，深夜兩個來求學的女生雖然不符合入學資格，但他仍然敞開學校的大門，為她們和更多渴望求學的人們建起了學堂。就像電影里說的那樣，“他帶領(lǐng)師生發(fā)動群眾，改變了陜北落后的教育面貌，為革命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點撥楊虎城從普通將領(lǐng)成為愛國將軍，而后在西安中山學院培養(yǎng)了大量學生骨干，深入農(nóng)村指導農(nóng)民運動。他提出“讀書勿忘救國，救國勿忘讀書”的理念，把教育和革命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師者的形象，讓我們看到了他對革命事業(yè)的長遠規(guī)劃，不僅僅是眼前的斗爭，更是為未來培養(yǎng)有理想、有擔當?shù)母锩鸱N。當然，作為革命家，李子洲的堅定和英勇更是讓人敬佩，在面對敵人的酷刑時，他咬緊牙關(guān)，絕不屈服，那種對革命信仰的堅守，讓人動容。他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敵營收集情報，部署作戰(zhàn)計劃，展現(xiàn)出了非凡的勇氣和智慧。

《李子洲》這部影片，不只是講李子洲一個人的故事，它還通過巧妙的群像塑造，構(gòu)建起了一個生動的革命生態(tài)，就像一幅宏大的歷史畫卷，每個人物都在上面留下了獨特的色彩。

李大釗在影片里雖然戲份不多，但每一次出場都特別有分量。影片中的李大釗儒雅睿智，通過他和李子洲在北大課堂上的交流，還有書信往來，我們能感受到他對李子洲的影響和期望，就像一盞明燈，照亮了李子洲的革命道路。

劉志丹這個角色，在影片里的成長軌跡特別清晰。李子洲把劉志丹從一個青澀的學生逐漸培養(yǎng)為一名成熟革命者，從他在軍校受訓時的懵懂，到后來參加實戰(zhàn)指揮時的果敢，我們能看到他在李子洲的教導下，一步步堅定了自己的革命信仰，最終為陜北革命事業(yè)作出了重要貢獻。

反派角色井岳秀的人物性格塑造得也很豐富復(fù)雜。他一方面殘酷地鎮(zhèn)壓革命，是革命的敵人；另一方面，他又對李子洲這樣有學識的人懷有幾分敬重，這種矛盾的性格，讓這個角色不再是簡單的臉譜化反派，而是有了自己的復(fù)雜性和立體感。

娜仁花老師飾演李子洲的母親，雖然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革命事跡，但通過一些生活細節(jié)，比如在昏暗的燈光下為兒子納鞋底，一針一線，滿滿的都是母愛，還有她堅定不移對兒子的支持等，這些細節(jié)把“家國情懷”這個宏大的主題，拆解成了我們?nèi)粘Ｉ钪心芨惺艿降挠H情羈絆，讓李子洲這個英雄形象有了更豐富的情感層次，也讓我們更能理解他為了革命事業(yè)舍小家為大家的偉大精神。

電影《李子洲》劇照

電影《李子洲》劇照

電影《李子洲》劇照

生動的群像塑造讓影片不再是單一的英雄敘事，而是展現(xiàn)了革命年代里一群人共同奮斗的壯麗圖景。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性格，他們相互交織、相互影響，共同推動著革命的進程，讓我們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復(fù)雜性和多樣性。

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架設(shè)美學橋梁

我們可以看出《李子洲》在光影運用上，真的是下了很大功夫，把自然光效和寫意光影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為影片增添了深度和韻味。

在還原陜北地貌這一塊，黃土高坡在正午強烈陽光的照射下，人物的剪影都透著一股粗糲的質(zhì)感，一下子就把陜北那種雄渾、質(zhì)樸的地域特色展現(xiàn)了出來。還有窯洞，昏黃的燈光暖乎乎的，營造出一種特別真實的生活氛圍，就好像我們也置身于那個時代，和李子洲他們一起經(jīng)歷著那些事兒。

但我們也可以地看出來，這部影片的光影可不只寫實這么簡單，寫意光影在其中發(fā)揮了特別重要的精神象征作用。印象特別深的是李子洲在窯洞宣講的場景，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身上投射出光影，不需要過度解讀，觀眾也能感受到黑暗中的光芒，它既暗示著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光芒，就像一道光，照亮了黑暗的時代，又暗合了李子洲作為播火者的身份，他就像一位傳教士，把革命的火種傳播到每一個角落。

《李子洲》的聲音設(shè)計，破了傳統(tǒng)單一的交響樂團模式，采用了“傳統(tǒng)樂器現(xiàn)代化”的獨特策略，讓聲音在影片里活了起來，就像是在和觀眾進行一場跨時空的對話。

嗩吶，是陜北地區(qū)最有代表性的傳統(tǒng)樂器之一，在影片里，它不再是簡單的民間樂器，而是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力。經(jīng)過電子音效處理后，在起義場景中，它像激昂的沖鋒號，那高亢、嘹亮的聲音，一下子就把戰(zhàn)士們的斗志點燃了，讓人熱血沸騰。信天游的旋律被改編為變奏曲，悠揚的旋律，帶著淡淡的懷舊氛圍，把觀眾帶回了那個充滿熱血與激情的年代，讓人不禁沉浸式地感受著李子洲的喜怒哀樂。

聲音設(shè)計團隊還有一個特別巧妙的地方，就是在一些重要情感節(jié)點刻意留白。比如字幕提及李子洲犧牲的時候，用了一段靜默，隨后人聲合唱低吟起，這種看似簡單的處理，卻有著巨大的情感沖擊力，讓觀眾在那一刻能更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犧牲所帶來的悲痛和震撼，就好像時間都靜止了，整個世界都在為他默哀。這種克制的手法，比直白的煽情更高級，它給觀眾留下更多思考和感受的空間。

《李子洲》這部電影，讓我們看到了革命歷史題材電影的無限可能。它不再把英雄人物當成遙不可及的符號，而是當作和我們有著同樣情感、同樣追求的“精神同路人”。它也沒有局限于對歷史事件的簡單復(fù)刻，而是努力把革命思想內(nèi)涵轉(zhuǎn)化為能讓當代觀眾感同身受的情感力量。

（本文作者黃丹為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授、一級編劇、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編劇教育工作委員會會長、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

編輯 劉雅嬌 校對 謝婷 責編 李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