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二年六月，長安城里傳出一個震驚朝野的消息：85歲的汾陽王郭子儀病危，臨終前做了一個決定，讓六子郭曖當場驚呼失色。這位平定安史之亂、七朝元老、手握重兵的老將軍，顫巍巍舉起可調(diào)動京師十萬禁軍的兵符，說出八個字："繳還兵權(quán)，歸于陛下。"緊接著又補了一句："郭氏子孫，永不掌兵。"三日后，當唐德宗捧著這枚兵符在朝堂上淚流滿面時，郭家滿門安然無恙。

一枚兵符引發(fā)的驚天決斷

郭曖站在父親病榻前，雙手顫抖接過那枚魚符。這枚兵符代表著郭家四朝不倒的根基，可調(diào)動京師十萬禁軍，掌控天下軍馬調(diào)度大權(quán)。郭子儀這一生大起大落，從武舉狀元到九原太守，從朔方節(jié)度使到汾陽郡王，從被奪兵權(quán)到單騎退敵，起起伏伏數(shù)十年，靠的就是這份軍權(quán)。現(xiàn)在主動交出去，郭家拿什么立足？

老將軍閉著眼睛，語氣平靜得可怕。房間里鴉雀無聲，郭家子孫面面相覷，沒人敢開口勸阻。郭子儀睜開眼睛，目光掃過兒孫們的臉，緩緩吐出幾個字：月盈則虧，器滿則傾。盛極必衰的道理，哪個朝代都逃不過去。

這話說得輕飄飄，可分量沉甸甸。安史之亂后的大唐，藩鎮(zhèn)割據(jù)成了心腹大患，皇帝對武將的猜忌深入骨髓。你看看那些功臣名將的下場，仆固懷恩一門死王事者四十六人，立下赫赫戰(zhàn)功，兩個女兒遠嫁回紇和親，換來的是什么？代宗君臣懷疑他里通外國，逼得造反，客死他鄉(xiāng)。李光弼戰(zhàn)功彪炳，屢遭詆毀明升暗降，最后郁郁而終。來瑱更慘，直接被讒言害死。

郭子儀把這些人的結(jié)局看得一清二楚。兵權(quán)這東西，握在手里是護身符，握得太緊就成了催命符。你功高震主，皇帝睡不著覺；你手握重兵，朝臣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你子孫滿堂，別人惦記著你家的權(quán)勢。郭家八子七婿皆是朝廷重臣，孫女嫁給唐憲宗做了皇后，這份顯赫擺在那里，不知道多少人眼紅。

三日后的長安城，滿城風雨。郭子儀病逝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唐德宗下令廢朝五日，追贈太師，謚號忠武，配饗代宗廟廷。德宗捧著那枚兵符在朝堂上失聲痛哭，說了四個字：尚父至忠。滿朝文武肅然起敬，誰都明白，郭家這一招走得多高明。

郭子儀的一生，就是一部大唐中興史。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的時候，郭子儀已經(jīng)58歲。按照正常軌跡，這個九原太守、朔方節(jié)度右?guī)R使，再干幾年就該告老還鄉(xiāng)了。誰能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亂，把這位老將軍推上了歷史舞臺的中心。

安祿山起兵造反，河北河南淪陷，長安洛陽相繼失守，唐玄宗倉皇出逃入蜀。朝廷最前排的大將高仙芝、哥舒翰在激烈的戰(zhàn)爭和政治斗爭中紛紛被淘汰，郭子儀的上司朔方節(jié)度使安思順也被唐玄宗廢殺。就在這時候，郭子儀以朔方節(jié)度副使的身份臨危受命，成為朔方軍實際主帥。

郭子儀沒有辜負這個機會。先擊敗盤踞大同響應安祿山的高秀巖，轉(zhuǎn)正為朔方節(jié)度使。隨后與李光弼、河北義軍通力合作，在嘉山之戰(zhàn)中擊敗史思明部叛軍主力，斬首四萬。河北十余郡紛紛斬殺叛軍守將迎接王師，形勢一片大好。不料正面戰(zhàn)場的唐軍主力在靈寶之戰(zhàn)中慘敗，長安淪陷，郭子儀不得不帶著朔方軍主力撤回，參與了對唐肅宗的擁立。

肅宗登基后，郭子儀率朔方軍五萬前來歸附，讓這個草創(chuàng)的朝廷有了底氣。至德二年，郭子儀收復兩京，封代國公，加司徒，進位中書令。論功行賞，封無可封，賞無可賞，肅宗感嘆：雖吾之家國，實由卿再造。這份恩情有多重，郭子儀心里有數(shù)。功勞越大，越要小心謹慎。每次接受賞賜，郭子儀都誠惶誠恐地推辭再三，生怕別人說自己居功自傲。

七次失權(quán)七次交印的政治智慧

乾元二年二月，郭子儀迎來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打擊。史思明從魏州發(fā)兵援救安慶緒，唐軍與叛軍在相州激戰(zhàn)。李光弼、王思禮、許叔冀、魯炅先與史思明交戰(zhàn)，雙方殺傷相當。郭子儀率部在后，還沒來得及布陣，突然大風驟起，吹沙拔木，天地昏暗，咫尺不見人影。唐軍與叛軍都驚慌失措，丟下武器輜重，唐軍向南潰退，叛軍向北奔逃。

這一仗打得莫名其妙，損失慘重?；鹿亵~朝恩早就嫉妒郭子儀的功勞，抓住這個機會在肅宗面前大進讒言，把相州兵敗的責任全推到郭子儀身上。肅宗心里也犯嘀咕，五月份就把郭子儀召回京師，任命趙王李系為天下兵馬元帥，李光弼為副帥代領朔方節(jié)度使。郭子儀的兵權(quán)就這樣被剝奪了。

換成別人，心里肯定不服氣。郭子儀倒好，欣然交出印綬，沒有半句怨言，回到長安當起了閑官。這份胸襟氣度，讓滿朝文武都看呆了。肅宗也松了一口氣，這老頭還算識時務，不會鬧事。

寶應元年，唐代宗即位，宦官程元振自認為有擁立之功，擔心老將難以制服，多次在代宗面前離間誣陷。郭子儀被罷免副元帥之職，加實戶七百，再次失去兵權(quán)，充任肅宗山陵使，去督建皇陵。這次更狠，連軍職都沒了，純粹的禮儀性職務。

郭子儀也不辯解，把肅宗生前賜給自己的詔書一千多件全部呈給代宗，表明自己的忠心。代宗看完這些詔書，心里過意不去，安慰郭子儀說：讓重臣憂慮，我很慚愧，往后你別擔心。話是這么說，代宗心里的芥蒂沒那么容易消除。史朝義還占據(jù)著洛陽，代宗本想派郭子儀和雍王李適率軍東征，可魚朝恩、程元振又在旁邊吹風，這事就黃了。

廣德元年冬天，吐蕃大軍突然入侵，程元振隱瞞軍情不報，長安幾乎沒有軍隊防御。代宗之前猜忌武將，兵部尚書來瑱被讒殺，鎮(zhèn)守徐州的太尉李光弼畏懼讒言不敢?guī)П氤仍?，襄州刺史梁崇義干脆反叛，駐扎汾州的河北副元帥仆固懷恩更是暗中勾結(jié)回紇、吐蕃入侵。吐蕃軍隊過了渭水，沿著南山東進，眼看就要打到長安。

這時候代宗才想起郭子儀，趕緊起用雍王李適為關內(nèi)元帥，郭子儀為關內(nèi)副元帥，鎮(zhèn)守咸陽。問題是，郭子儀被罷回京師后，部曲離散，等到接受詔書的時候，手下只有二十個騎兵。二十個騎兵能干什么？郭子儀剛到咸陽，吐蕃軍已經(jīng)過了渭水。郭子儀派王延昌入京求援，請求增加兵力，程元振從中作梗，不讓代宗見郭子儀和王延昌。

等代宗反應過來要出兵的時候，吐蕃軍已經(jīng)過了便橋，代宗倉皇出逃陜州，官員藏匿，軍隊逃散。郭子儀聽到消息，急忙從咸陽趕回，一邊派人去商州招撫潰散士兵，一邊調(diào)武關防兵出藍田向長安進發(fā)。郭子儀虛張聲勢，設疑兵擾亂吐蕃軍心，讓百姓到處傳呼：郭令公從商州調(diào)集大軍來攻長安了！吐蕃兵將聽說郭子儀來了，嚇得連夜撤出長安。

代宗回到長安，握著郭子儀的手感慨萬千：用卿不早，故及于此。這話說得誠懇，可郭子儀心里清楚，皇帝的話聽聽就好，不能當真。果不其然，危機一過，猜忌又來了。只不過這次郭子儀學聰明了，主動配合朝廷的一切安排，不爭不搶，進退有度。

永泰元年，仆固懷恩又一次勾結(jié)吐蕃、回紇、吐谷渾等二十萬大軍入侵，占領長安，冊立傀儡皇帝。代宗再次啟用郭子儀為關內(nèi)道副元帥，出鎮(zhèn)咸陽防御。面對敵眾我寡的局面，郭子儀白天擊鼓虛設旗幟，夜晚多燃火光擾敵，吐蕃軍隊惶恐而去。兩年后，仆固懷恩第三次引吐蕃回紇三十多萬大軍南下，包圍了長安北面的涇陽。

這次郭子儀只有一萬多人，對方是三十多萬精兵。兵力相差懸殊，硬拼肯定不行。郭子儀對將士們說：敵強我弱，實力相差太大，很難用武力戰(zhàn)勝。過去朝廷和回紇訂過盟約，現(xiàn)在讓我親自去說服回紇退兵。將士們擔心郭子儀的安全，準備選五百名精銳騎兵保護。郭子儀堅決拒絕，說這樣做反而會把事情弄糟。

兒子郭晞急了，拉住父親的馬韁不讓走。郭子儀說：打起來我們必敗無疑，國家就危險了。國家都保不住，個人還有什么存身之地？與其坐著等死，不如去和回紇談判，以理服人。要是不成功，我就捐軀報國，實現(xiàn)平生大志。說完揚起鞭子帶著幾個騎兵闖出軍營。

回紇軍首領藥葛羅看到郭令公幾乎是單騎來訪，大吃一驚，帶領諸將下馬羅拜。郭子儀一番語重心長的勸說，回紇諸將終于決定聯(lián)合打擊宿敵吐蕃。吐蕃得到消息大驚失色，趁夜逃走。郭子儀與回紇合兵追擊吐蕃，奪回被擄掠的唐朝士女四千人，又一次化解危局。

千年家族的生存密碼

郭子儀這一生，走得太險了。每次國家有難，都是郭子儀出馬；每次化險為夷，又都是郭子儀的兵權(quán)被剝奪。七次被奪兵權(quán)，七次欣然交印，這份定力絕非常人能比。郭子儀深知一條鐵律：兵權(quán)握得越緊，死得越快。主動交出去，反而能保住性命。

郭子儀的政治智慧，體現(xiàn)在對君主的絕對忠誠上。平定安史之亂、收復長安洛陽、擊退吐蕃入侵，每一樁功勞都足以封王拜相，可郭子儀從不居功自傲。功成之后立刻交還兵符，肅宗收兵權(quán)就帶著殘兵回鄉(xiāng)種地，吐蕃突襲長安又單騎赴難重組軍隊，叛亂平息再默默歸隱。這份進退有度，讓歷代皇帝既敬重又放心。

最能體現(xiàn)郭子儀品格的，是魚朝恩挖郭家祖墳那件事。魚朝恩早就嫉妒郭子儀，找了個風水先生說郭家祖墳風水太好，克了朝廷。代宗問郭子儀怎么看，郭子儀跪下說：臣久主兵，不能禁止士兵殘害百姓墓地，這是天譴。把過失攬到自己身上，把體面留給君王，這份胸襟連魚朝恩都感到羞愧，專門設宴向郭子儀請罪。

郭子儀對同僚的態(tài)度，更是高明得讓人佩服。郭家王府四門大開，任由百姓出入，這在當時的權(quán)貴圈子里簡直是奇聞。兒子抱怨有失體面，郭子儀說得明白：高墻閉戶，讒言必生；坦蕩示眾，禍端自消。你越是遮遮掩掩，別人越覺得你有鬼。大大方方敞開門，讓所有人都看到郭家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讒言自然就沒了市場。

郭子儀最厲害的一招，是識人如神。奸相盧杞來訪的時候，郭子儀接待百官都讓姬妾在場，唯獨見盧杞的時候急令女眷全部退避，一個人恭恭敬敬接待。盧杞走后，家人問為什么，郭子儀說：盧杞相貌丑陋，臉一邊灰一邊青，姬妾和下人平常歡樂慣了，見到盧杞的樣子肯定會忍不住取笑?？杀R杞這個人內(nèi)心陰險狡詐，口才又好，工于心計，將來必定會登上高位。要是得罪了盧杞，郭門一族都活不了。

幾年后，盧杞果然靠著奸險手段當上宰相，陷害了許多忠良之士，可郭家一點事都沒有。這就是郭子儀的眼光，看人看得準，做事做得穩(wěn)，從不給自己和家族留下隱患。

郭子儀對子孫的教育，更是嚴格到了極點。六子郭曖娶了升平公主，公主在娘家被寵壞了，到了婆家也不收斂，屢次出言不遜。郭曖性子沉悶，每次都選擇忍讓。郭子儀大壽那天，公主不肯拜壽，郭曖所有情緒一起爆發(fā)，打了公主一巴掌，還說了句大逆不道的話：我父親不稀罕做皇帝！

公主大怒，跑回宮里向代宗哭訴。郭子儀聽說這事，二話不說五花大綁把郭曖押到宮里請罪。代宗笑著說：不癡不聾，不做家翁。意思是當長輩的要裝糊涂，小兩口吵架算不了什么。郭子儀謝過皇帝，回家后把郭曖痛打一頓，這事才算了結(jié)。郭子儀對子孫說得明白：月盈則虧，器滿則傾，保族之道不在顯赫，在于無患。

郭氏家族傳承至今五十多代，后裔遍布全球。臺灣有郭子儀紀念堂，軍艦以郭子儀命名。山西汾陽還保存著汾陽王后裔村落，族譜清清楚楚記載著祖訓：月盈則虧，器滿則傾，保族之道在于無患。這十八個字，是郭子儀用一生的起起伏伏換來的經(jīng)驗，也是中華民族千百年來傳承的生存智慧。

康熙皇帝評價郭子儀：自漢唐以來的功臣，功名最盛而福祚完全的，郭子儀首屈一指。不是上天對郭子儀特別優(yōu)待，而是郭子儀謙虛謹慎，不敢以功業(yè)自夸，所以能終身顯榮，名聲流傳后世。乾隆皇帝更是把郭子儀和諸葛亮相提并論：漢之孔明，唐之子儀，諸葛亮死了漢朝就亡了，郭子儀活著唐朝就能復興。曾國藩評價郭子儀為公而忘私第一人，這個評價恰如其分。

史家裴垍總結(jié)郭子儀的奇跡：權(quán)勢傾蓋天下，朝廷不猜忌；功勞超過當世，皇帝不懷疑；窮奢極侈，輿論不抨擊。這三條放在任何朝代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郭子儀做到了?？康牟皇沁\氣，而是深刻理解權(quán)力游戲的規(guī)則，知道什么時候該進，什么時候該退，什么時候該爭，什么時候該讓。

85歲的郭子儀躺在病榻上，舉起那枚兵符的時候，心里肯定想得很明白：兵權(quán)這東西，握在手里一時風光，交出去才能保家族平安。三日后郭家滿門得以保全，印證了老將軍的判斷。這一招看似簡單，可真正能做到的，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