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柒柒 供圖|肖超 編輯|馬桶

肖超：長沙伢子，30歲，撈刀河刀剪第三代非遺傳承人

2015年夏，長沙的艷陽曬得人靡勞的，二十歲出頭的長沙伢子肖超坐在自家老字號撈刀河刀剪店里，百無聊賴，一下午過去了，店里只零星進了幾個客人。

這家位于曙光北路的刀剪店，是他爺老子1994年開的，比肖超的年齡還大一歲。四五十平的小店，中間一條過人窄道，兩側(cè)堆滿了各式刀具和鐵鍋。

生在撈刀河，在刀剪鋪里長大的“刀二代”肖超撐著頭，有些郁悶地想：“我守在店里，和我爺老子守在店里，每天都是賣個五百塊和一千塊，有么子蠻多區(qū)別呢？”

肖超抬頭看向天空，一團云正飄來飄去。在他原本的設(shè)想里，他應(yīng)該是這團云，劃出自由的軌跡，離開長沙，落到廣州，去開個檔口做鐘表生意賺大錢，而做刀，太苦了。

#70、80、90后，只有我一個傳承人了

長沙撈刀河，名因三國關(guān)羽而得，傳說關(guān)羽的青龍偃月刀墜入河中，再次撈上來后經(jīng)泥沙滌濯更加鋒利。

早五百年前，撈刀河地區(qū)就有生產(chǎn)"三刀"（菜刀、剪刀、剃刀）的作坊數(shù)百家，所產(chǎn)刀剪采用"鑲鋼鍛打"工藝，鋒利無比，而且精巧合縫。

上世紀六十年代，全國產(chǎn)品質(zhì)量檢查大評比，撈刀河刀剪、北京王麻子，杭州張小泉成為當時的中國三大名剪，那時候要是能收到一把撈刀河鎮(zhèn)出產(chǎn)的刀剪作為禮物，是一件相當有面子的事。

采訪那天，從市里出發(fā)，開了快四十分鐘的車，又在鄉(xiāng)野小道上彎彎繞繞了十幾分鐘，才抵達了肖超位于船形山的“撈刀河刀剪傳習所”。那是一棟民房的偏房，面積大概一二十平，未燃爐火時，顯得灰蒙蒙的。肖超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戴著眼鏡，神色有些疲憊。他招呼我去里間邊烤火邊聊。

聽父輩說，撈刀河刀剪輝煌的時候在上世紀80年代到2000年，當時撈刀河刀剪廠在湖南各地州市設(shè)立了門市部，買刀都需要排隊，爺老子的刀剪店也紅火過一段時間，還接待過名人外商。

△肖父下崗后，1994年5月8日開了這家撈刀河刀剪店

經(jīng)營刀剪店的爺老子，和撈刀河的刀剪匠人們關(guān)系密切，肖超從小耳濡目染看打鐵，看一把刀如何誕生，逐漸產(chǎn)生了興趣。

但到他真正接手這門手藝和生意時，撈刀河刀剪早已落魄，2004年，撈刀河刀剪廠停產(chǎn)。

2014年，肖超找到父親的一位曾在撈刀河刀剪廠工作的老朋友，正式拜師學藝，成為撈刀河刀剪技藝最年輕的傳人。2016年，撈刀河刀剪制作技藝成為湖南省省級非遺保護項目。2020年，2024年，肖超陸續(xù)被評上非遺區(qū)級傳承人和市級傳承人。

△肖超與黃師傅（肖超搭檔）

現(xiàn)如今撈刀河刀剪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鋼火”愈發(fā)暗淡，僅剩余幾簇零星火種。

肖超舉起手掌跟我數(shù)，現(xiàn)有撈刀河刀剪非遺證書的傳承人只有五個，一個50后，三個60后，其中包含了他的師父，70、80、90后年齡段只有他一個人，“再往后，冇得噠。我也帶過兩個徒弟，都冇繼續(xù)?！?/p>

由于刀剪生產(chǎn)技術(shù)難度大，習藝時間長，需要幾年的積累，才能真正做出一把合格的刀，工作又特別辛苦，不掙錢，年輕人多不愿學，已是后繼乏人。

肖超學藝的那兩三年靠在淘寶上賣刀維持生活，平常受傷是家常便飯，他的手指里有取不出的鐵渣，測刀受傷過，縫了八針，“有一定的危險性，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p>

民間有句俗語說：“人生三大苦，打鐵，撐船，磨豆腐?！闭f起苦，肖超表情沒太大變化，聊到市場的不認可時，情緒多了起伏，“很多人覺得一把刀賣一百多塊錢太貴了，說撈刀河的刀不行了，容易生銹樣式又土?！毙こ瑩u著頭說，其實是市面上很多九塊九、十幾塊的低價劣質(zhì)仿品把口碑做壞了。

#我能做別人做不了的事，何式不傲

晚上七八點，肖超在店里準時開始直播，彈幕里總有些無厘頭的提問，例如：

“超哥，你的刀可以吹毛斷發(fā)不？”

“超哥，我要找你買把生鐵的刀?！?/p>

“幫我找一把絕對不銹的刀啰?！?/p>

肖超每天要耐著性子在直播間解釋好多這種問題，比如說放個頭發(fā)一吹就斷的這種刀每天也就只能在家里吹一吹頭發(fā)了，切別的就會卷邊；在他的認知里，生鐵是做鍋的，做刀要夾鋼，由于材料的特性，也沒有絕對不銹的刀；菜刀不能剁骨頭等等。

肖超的直播粉絲多是70、80后，90后少，對刀，懂一點，又不是特別懂。他覺得更要堅持直播和做短視頻，持續(xù)做科普——刀的分類，鍛刀技術(shù)，還有磨刀教學、如何修復缺口、開鍋教程小知識等等。

對肖超來說，粉絲的反饋、購買和肯定都是最直接的動力，有夸他人帥熱心腸，講解專業(yè)的，有說他多才多藝，在直播間彈彈琴唱歌聊天氛圍好的，更多的還是對于刀的喜愛。粉絲大多一開始只是嘗試性地買一把，入手使用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刀鋒鋒利，持久耐用，且顏值高后，又陸續(xù)入手，顛覆了非遺就是老式古早味的思維慣性。

在馬尼拉工作的柯伢子以前在曙光路見過肖超的店，出國工作后，在直播間下單了切片刀和斬骨刀，走海運，等了一個多月，用過之后立馬把原有的日本刀和德國刀都換掉了，他覺得不僅好用，而且更符合中國人的使用習慣。

除了日常使用的平價刀，還存在一批熱愛鍛刀懂刀和認可高端手工刀的人，他們喜歡看國外“鍛刀大賽”的視頻，觀看如何制作出一把價值上千，甚至上萬美刀的手工刀，這些刀性能極佳和花紋絕美，制作過程十分有觀賞性。但這樣的人群太少，知道撈刀河品牌的就更少了。

肖超創(chuàng)新研發(fā)出復雜的大馬士革紋路鋼刀和將堆疊千層剛扭轉(zhuǎn)成有花紋的刀，部分高端刀售價千元以上，盡管在同樣品質(zhì)下，已經(jīng)把價格拉低了不少，但這樣的手工單并不多。

作為年輕的傳承人，肖超想了很多辦法去解決傳統(tǒng)撈刀河刀剪的缺點，最主要的一是不美觀，二是易生銹。他出去學了煮蠟工藝，防止刀柄木頭縮了刮手，刀身黑色部分做一層烤藍技術(shù)上去，防銹。

機械化生產(chǎn)固然高效，但在肖超看來，手工鍛打的刀金屬組織結(jié)構(gòu)更緊密，就像手工制的面，更勁道。另外，手工刀手磨更精細，而且還能個性化定制，不僅是一個商品，也是一個工藝品。

撈刀河刀剪技藝，講究捶打的力度和角度，用兩塊鐵片夾住鋼片，經(jīng)兩千多次手工錘煉改變內(nèi)部金相組織結(jié)構(gòu)和密度。

真正難的在于淬火的時長和溫度，這不僅靠師徒之間言傳身教，還要憑天生的悟性和長期一錘一煉的手感經(jīng)驗，光線和溫度都會影響淬火的效果。

每一把由肖超手工鍛打的刀，都要經(jīng)過煅燒、捶打、冷作、淬火、回火、打磨等六大流程三十多道工序，一天只能做出兩三把精工好刀， 可使用三十年左右。

去年，肖超給自己放了四個月的長假，不直播，每天把訂單的貨發(fā)快遞后就出去玩，打打球，彈彈吉他，打兩把游戲，晚上朋友喊了吃個宵夜，勁爽的冰啤酒下肚，“多舒服啊，這才是生活。搞了這么多年，真的累了?！彼€想開著他的車，游遍全國。

艱難時，有粉絲擔心他，給他打了很長一段文字，說超哥，你做的事都是有意義的，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是暫時的，匠人在中國以后一定是很有前途的，加油！

休息了四個月，肖超又重新開始直播鍛刀賣刀，年近三十，他想這是一種責任吧，既有對父母的責任，也有作為傳承人的責任，他骨子里有長沙伢子的江湖義氣和傲氣，“你去看啰，非遺傳承人都有一股傲氣。我能做別人做不了的事，何式不傲呢。”

#最近人格分裂得很嚴重

“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還未如愿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越過山丘 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

指尖輕掃琴弦，肖超喜歡李宗盛這首充滿人生感悟和自我對話的老歌，房間里，只有肖超自己一人。

王小波寫自己二十一歲的生猛，也寫：“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p>

肖超說，我性格算得上堅韌，以前總想逆天改命，但慢慢佛系了。

行業(yè)不景氣，為了賺錢生活，他做淘寶，研發(fā)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兩年前開始直播帶貨，參加節(jié)目，上展會，接受采訪，讓自己連軸轉(zhuǎn)起來，都是希望多賺錢，多增加曝光，讓更多人關(guān)注到撈刀河刀剪。

“但真的好累，主要是心態(tài)上的累?！辈皇遣慌Γ囘^了很多路，都走不通。直播時粉絲留言：“沒讓撈刀河刀剪失傳，已經(jīng)是最大的貢獻了?！毙こ瑑?nèi)心是認同的，也許到了四五十歲，有了得閑的時間了，能把這些技藝整理出來，出一本書留下去，其他的肖超暫時想不到了。

累來自方方面面，隨著年齡增長，要處理的事情和面臨的人際關(guān)系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精力分配不夠，每天都像打仗一樣爭分奪秒?！拔視簳r不會結(jié)婚，結(jié)婚有了崽，那人更會炸了去?！?/p>

喪氣時，他曾經(jīng)想過把庫存的幾千把刀全部清貨變錢，虧一點也沒事，拿著錢開車到處去玩。

但一到哪天刀賣得好的時候，他又會很得意地暗爽：“看吧，我最近這個策略起效果了?！?/p>

在失望和希望中反復橫跳，肖超說感覺最近人格分裂得很嚴重。

我看著眼前勢單力薄，一邊迷茫一邊堅持的年輕非遺傳承人，正想繼續(xù)跟他探討下，那些發(fā)展得好的非遺技藝有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借鑒，就看到肖超歪起嘴一笑說：“我甚至想過，要是李子柒看到了撈刀河刀剪，一起聯(lián)動拍一次，爆單幾百幾千萬，那我就真不干了。”

停頓了幾秒，認真想了一下，他又興奮地說：“那也不會。如果能做到這么好，又有這么強的 IP 來扶持，我會馬上瘋狂地招兵買馬，做大做強！”

Q&A

Q：現(xiàn)在能賺到錢嗎？

肖超：賺的錢比打工好一點，比打工自由一點，比打工沒那么受約束一點，就這三個點。

Q：在你看來，什么刀是一把好刀？

肖超：適合一個人的刀才是一把好刀。比如說，直播間有人跟我講要把快的，我說兄弟，多快算快？你打算去切什么，多鋒利，才覺得是真的鋒利？

如果你是女生，勁不夠大，拿一把小刀去切，鋒利度適中，那么幾十塊錢的精品女士刀，也許就是一把最適合的好刀了，太鋒利的，切快了也怕傷到手；如果是個大廚，他也許需要的是一把鋒利的大刀。所以在我眼里沒有一把絕對好的刀。

Q：你覺得，王麻子，張小泉他們品牌有什么值得借鑒的嗎？

肖超：他們發(fā)展得很好，也有資本的助力。撈刀河刀剪市場占有率少，品牌知名度低，還有一個尷尬的問題是“撈刀河刀剪”商標非遺傳承人用不了，屬于重組后的企業(yè)，他們是機械化生產(chǎn)，走的是平價商超路線。

我們具有手工鍛打傳承工藝的刀都不能寫“撈刀河刀剪”，只能寫非遺傳承技藝和自己的名字，這就有點像王老吉和加多寶。

沒辦法。

作者——柒柒

一個喜歡寫故事的湘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