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抵云南祥云縣,當?shù)赜讶吮阏f:“莫看如今水網(wǎng)密布,幾十年前這里還唱著‘窮走夷方餓奔廠,多少尸骨拋遠方’的苦調(diào)哩?!边@話不假。翻開地方志,祥云自古以“旱壩子”聞名,田疇龜裂、禾苗焦枯曾是尋常景象??h志記載某年大旱,顆粒無收,村民甚至以觀音土充饑。而今日翠色滿目,全因一座水庫改寫了命運——邵家水庫。
禾甸鎮(zhèn)明鏡燈村祠堂內(nèi)存有清代“潤澤海分水碑”。青石斑駁,字跡卻清晰如昨。碑文詳載康熙四十年(1701年)三村共治水源的舊規(guī):黃聯(lián)署、明鏡燈與白井莊合資修筑青水堰塘,依出資分水權(quán)十四股?!懊抗煞潘粫円?,偷放者罰銀五十兩”,條款分明如契約。更見智慧的是推舉兩人共同管理水源(稱為“海頭”),每年由各村推舉值守?!八?guī)管得嚴哩,股數(shù)不夠休想多放一滴!”村中老叟屈指比畫著碑文上的罰銀數(shù)目。這份刻入石中的公平,讓三村共享清流二百余載。
而真正改寫祥云水荒歷史的,是那座臥于普淜鎮(zhèn)力必甸山谷間的邵家水庫。壩高如屏,水面平靜。它始建于1969年,竣工于1976年,是祥云早期自主建設(shè)、采用石塊和灰漿砌筑的重型攔水壩,庫容超過千萬立方米,在當時規(guī)模堪稱中型工程。這座水庫宛如巨掌掬住天降甘霖,與周邊小壩塘串聯(lián)調(diào)蓄,緩解了下游萬畝田地的春旱。它誕生于物資匱乏年代,工匠們用小錘砸出砂石料,鐵錘磨小如拳,碎石棱角常割破草鞋;手推車吱呀運送,玉米面摻野菜往往就是支撐整日勞作的飯食?!扒藭?zhàn)修水庫”的號子聲,至今仍在老人口中傳唱。
沿水庫向北,山勢漸陡。友人引我至禾甸鎮(zhèn)一處山澗:“瞧瞧這‘三疊泉’!”但見溪水自巖隙滲出,初時水線纖細,下行數(shù)十步匯成淺潭,再跌宕三級石階,終作匹練垂空。因喀斯特地貌涵養(yǎng)(即石灰?guī)r地區(qū)多孔隙裂隙,利于雨水滲入儲存),水越往下越豐沛,至谷底竟成轟鳴飛瀑。掬水洗臉時,潭中倒映著青巒疊嶂。當?shù)剞r(nóng)人指點:這山澗與邵家水庫同屬喀斯特水系,一脈相承。古人依勢分水,今人筑壩蓄洪,皆是為馴服無常天雨。
暮訪水庫灌區(qū),稻田青黃相接。農(nóng)人老周擰開田頭閘閥,清水汩汩入畦。“過去等雨種一季,現(xiàn)在自流灌三季。”他算得仔細:從前畝產(chǎn)苞谷三百斤,如今千斤不止;旱地變良田,租金翻了兩番。夕陽鍍亮溝渠,水面浮動著星點白光,原是嵌在渠壁的碎瓷。當年因陋就簡,以瓷片代水泥抹縫防滲,這些深埋的舊物,在陽光下閃爍,成了那段艱難建設(shè)歲月靜默的注腳。
離祥云前,我特去看了潤澤海碑旁的祠堂。天井里,夕陽熔金,幾個孩童用竹枝引渠水逗弄石蛙。水聲濺濺中,望著那被摩挲得光滑的石碑,指尖劃過冰冷的刻痕,仿佛觸碰到兩百年前鄉(xiāng)民為水源奔走商議時的焦灼體溫。歸途路過新興苴水庫,見電子屏滾動著實時水位。管理員小楊掏出手機點劃幾下,閘門便緩緩抬升。渠水奔涌,正將“旱壩子”的哀歌沖進歷史深處。祥云人治水的故事從未終結(jié):碑石鐫刻著古人的協(xié)商智慧,水庫銘記著眾志成城的豪情,而田疇間奔涌的清流,正是這智慧與豪情綿延不絕的回響。
作者:諸紀紅(作者系江蘇省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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