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經(jīng)常想象自己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有多老?一個老得嚇人的歲數(shù),老得幾乎什么都不剩了;寫字開始變得跟走路一樣困難,每寫一個字,每走一步,每起一個念頭,整個人都顫顫巍巍的,好像生命隨時都會從歪斜的影子里流失掉。后來我確實在馬路上看到過這樣的老人。他們手拄拐杖,像緩慢移動的鐘擺。分針綁在他們的身上,時間慢慢地停下來,然后一切都停下來了。
我希望一切都停下來。
不過那時候,我身邊還沒有那么老的人。我的外婆只活到七十三歲:去世那天早晨,她一口氣爬了五層樓來我們家玩,還扶著欄桿,在樓梯口對我微笑揮手呢。那時我大概只有小學四年級,住在湖州市區(qū)東南面的環(huán)東花園小區(qū),臨街的頂層復式。小區(qū)面積不大,綠化貧乏,沒什么特別令人歡喜的植物,我也就不怎么下樓玩。我有一個自己的小閣樓,成天躲在里面看書、編故事。我父親在閣樓外面的露臺上種了形狀各異的盆栽,還養(yǎng)了好幾籠鳥:大一點的有畫眉、八哥和百靈,小一點的有金絲雀和灰文鳥。我對鳥的樣貌沒什么印象了,但那些高高低低的鳥叫一直記得很深?;\養(yǎng)的鳥和那些從外邊飛到露臺上來的斑鳩、烏鶇等城市鳴禽湊在一塊兒叫嚷、歌唱,每天清早都能聽到。那真是一種無從掌握的語言?。∮袝r候我感覺它們跟我一樣是在編故事,講鳥與鳥之間的故事,有時候我又感覺它們是在商量著叫喊著說要變成人類。所以有時候我也會沖它們一陣回喊:啾啾啾!咕咕咕!我要變成一只鳥呀!
這些鳥兒是怎么消失的,我也不太記得。我父親后來說有幾只是被我在一個“世界愛鳥日”偷偷放掉的,可能真是這樣。反正沒過幾年,我們就搬家了,搬到旁邊只隔了兩條街巷的蓮花莊小區(qū)。新家沒有露臺養(yǎng)鳥,有好幾種鳥叫我再也聽不見了。這沒什么,因為我很快就什么鳥都分辨不出來了。
閣樓上聽鳥的日子就這么過去了,混在千百個年輕而蕪雜的日子里。它們在我身上唯一顯性的影響是在拉二胡的時候。二胡考級冊上有一首難度不低的曲子叫“空山鳥語”,是我當時能拉得最好的曲子。我性子急,還有多動癥,即便幻想自己已經(jīng)老得不能動,老得能把時間都給停下來,但還是忍不住上躥下跳,學二胡的時候要么拉兩下就蹦起來上廁所,要么就是把一首曲子倍速拉完,咻,把弓子甩上琴軸,要求休息。我母親很生氣,因為學琴是按課時交錢的,我每次上廁所、倍速拉和休息都是在損失錢。生氣的還不止她一個,我的二胡老師也經(jīng)常嗔怒:即便我能安穩(wěn)地坐在凳子上連續(xù)拉上十分鐘,我依然總是比正常節(jié)奏快半拍,且屢教不改。我能把《空山鳥語》拉好是個奇跡,但也說得通:一來是因為這首曲子模仿鳥鳴,節(jié)奏上比較隨性,加快一點還算不上太離譜;二來是因為我確實足夠了解鳥語。至于把城市想象成空山,這可太容易了——又有哪個在城里長大的孩子不曾把城市想象成空山?
其實我最后還是拉得很糙,沒什么鳥語花香,更多是鴉鳴鵲噪,但整體應該也還算靈動,因為我不僅通過了考級,我的二胡老師還十分難得地表揚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聽到了,反正我自己在拉奏的時候是想到、聽到了閣樓上的鳥朋友們——我聽見它們在說話,唧唧啾啾的,然后我還聽見了山谷,翅膀和飛翔。
我的二胡老師叫裘鋼。在湖州,只要是搞音樂搞藝術的,或者是想抓自家小孩子去學二胡學民樂的,沒有人不知道他。裘老師確實是個藝術家。他平時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穿著隨意,顏色很素或很深,總是手拿茶杯,拖一點步子;他的臉是胖乎乎的,眼神有點懶散,常年躲在一副眼鏡后面;時不時抽上幾口煙,時不時對我皺眉頭,看起來總是脾氣不太好的樣子;可只要他一握弓,一觸弦——不管是在琴行里隨意給你示范一手,還是正兒八經(jīng)地登臺演奏——他就會立即變形,過一會兒還會開始發(fā)光。
我小時候不知道這就是很典型的藝術家的變形,但我還挺喜歡看裘老師變形的。怎么形容這種變形的時刻呢?他也沒有變得比平時更加挺拔、硬朗,但突然之間,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形輪廓和面部線條都極為清晰,清晰得不容置疑。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身體里被劃亮了。想象有一個人就這么坐在你的面前,和他的音樂一樣,寧靜而平和,像低矮的山,溫柔的湖,像這座你最熟悉的城;然后有那么一個時刻,就像你從來不知道城市里有如此光彩一樣,你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一直在閃耀著遙遠的大海的光。
考完級以后,我就去杭州念初中了,不再練二胡。后來我沒怎么聯(lián)系過裘老師,一是因為我不喜歡被母親逼著練二胡,二是因為我深愧自己好動不好學,怕他罵我。上一次見到他是2020年我在湖州辦婚禮的時候,我母親不知怎么生出了一個絕妙的創(chuàng)意,讓新娘(我)在自己的婚禮上表演節(jié)目。所以二十年以后,我又背著琴箱跑去湖州文化館找裘老師練二胡了,最后還在婚禮上跟他合奏了一曲《賽馬》。裘老師當然老了,但也溫和了不少。演出的時候我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停地加速,他為了配合我也不得已加速了,咯噔咯噔咯噔。他當然又一次在臺上變形了,只是現(xiàn)在他變形得不那么明顯:那些光彩已經(jīng)慢慢滲入了他的日常。
這兩年在網(wǎng)上查裘老師的時候,我才知道他不是湖州人,是紹興嵊州人,以前待過越劇團。我小時候沒怎么聽過越劇,倒是去年五一去嵊州參加鐵人三項比賽的時候聽上了。嵊州市政府和主辦方也有個很好的創(chuàng)意,把比賽的起點設置在越劇小鎮(zhèn),游泳、騎行和跑步的賽道邊上都安排了越劇劇團唱戲。就這樣,我在婉轉的越音里跳進了冰涼的剡溪,每一次側方換氣,都能瞥見水面上一片小小的航船。船上載著幾個身穿桃粉長袍的越劇演員,在朦朧的水氣里一閃一爍,有情有景,悠悠綿綿。在水里頭拼命游的時候,我偶爾也能聽到船上傳來的悠揚的胡琴聲。那樂音不特別適合給運動員加油鼓勁,但我聽著很感動,還有點想哭。
嵊州比賽是在清晨,可我在清晨的水里、二胡聲里不斷想起的是魯迅在《社戲》里寫的那個在水上看戲的奇妙的夜晚:一個自由開闊的水世界,一個“野外散漫的所在”。時間在這里流逝,卻從未遺失。
蓮花莊公園
都已經(jīng)說到結婚和鐵三了,那可能也得再多說一些長大以后的事。我25歲參加鐵三比賽,但是訓練從更早以前就開始了。首先是跑步。跑步真容易啊,你只要沒被關起來,腿腳都還能動一動,就可以訓練。路線當然是最重要的,最好能找到一個空氣清新,風景宜人的地方,這樣跑起來有可持續(xù)性。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湖州的跑步路線都是我家后面的蓮花莊公園——從鳥閣樓搬出來以后的十幾年里,我們家一直住在蓮花莊公園對面的蓮花莊小區(qū)。蓮花莊公園是1980年代修復的,以前是趙孟頫的莊園,再之前這一帶是霅溪連成的白蘋洲,一個小汀洲??傊@里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就有山有水:山是假山,水是溪池,都小小的,所以園子面積也不大。我計算過,繞整個公園跑8圈接近5公里,如果跑半程馬拉松,需要繞園33圈。
對于小孩子來說,園子里小小的山水是無窮無盡的。蓮花莊一直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還沒搬過來以前,我母親就常帶我來玩,目的是讓我找靈感、寫作文。我沒怎么作文,但每次都玩得很開心。單是東門口的假山石一帶,就有無限樂趣。即便沒有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我也可以自己爬上爬下,然后躲到一塊太湖石的后面或里面,某個光線照不到的地方,用手去掰弄那些陰森奇怪的石塊。我對那些石頭非常著迷。有一陣,我感覺我的生活也逐漸呈現(xiàn)出假山石那樣凹凸不平、粗礪的質感。
搬過來以后,我還漸漸喜歡上了那些在小坡上、假山頂、密林間和池湖邊的小亭子。我喜歡跑完步在亭子里拉伸,然后坐著發(fā)呆,看看一池搖晃的荷蓮,看看亭邊的花和樹,那些奮力生長的植物,再擺弄幾下伸進亭子里的潦草的枝杈。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慢慢理解亭子這種有頂無墻的建筑:它不怎么能擋風,至多避一點雨,遮一點陽,像把傘一樣地立在那兒;但只要看到它立在那兒,你就能安心,好像前面有個人在溫柔而堅定地告訴你:你不用一直跑呀,你可以停下來的。時間也可以停下來,一切都能停下來。于是你就真的停下來了,環(huán)顧四周,又是一個通透開闊的世界,一個很好的地方——
“萬象迭入,勝無遁形?!?/p>
我其實很少停下來。
事實上,鐵人三項這項運動的精髓就在于“不停下來”——或者說,是在看似停下來的時候,并沒有真正停下來,而是換一個姿勢,一套裝備,換一個地方,換一口氣,繼續(xù)向前。累嗎?當然累,但“累”才是一切的意義。都已經(jīng)叫“鐵人”了,意思就是人的材質跟永動機是一樣的,沒到終點之前是不能停息的。而人和機器只有一個差別:人是會累的。機器之所以無法替代人工,是因為它無法取代人類重復的疲倦和持久的耐心,還有那被工作損毀的肉體,被時間和無常消耗的精神。
由于我之前騎行的時候摔斷過右胳膊,兩根骨頭都斷得很徹底,我?guī)缀醪辉趺从柧氝@項運動。但游泳不可不練。除了在泳池訓練,我也會去公開水域練習。兩年前,我母親在八里店鎮(zhèn)的移沿山濕地附近買了一棟房子,我們家就一點點從市中心的蓮花莊搬挪到了郊區(qū)的湖邊。我的跑步路線變成了沿湖跑,偶爾也跳進湖里訓練游泳。那片湖不算大,但直線來回也有兩公里左右,中央還有一個湖心島。島上樹影斑駁,花繁鳥啼。每到黃昏,湖心島上空就會飛滿棲居小島的水鳥,主要是白鷺和灰雁。上島只有水路,臨島水體多淤泥,易下陷,有些危險,所以我從不游過去。至今我只上過一次島,是去年八月份的時候劃著槳板過去的。那天湖水很美,波光片羽,飄然恍然。
前兩天五一期間,我父親收到一段朋友傳來的視頻,是我在移沿山湖里游泳(上圖)?!袄项櫟呐畠河衷谒锎蛟×??!蹦侨诉吪倪呎f。我不知道為什么湖州人有時候會把游泳說成洗浴,不過從水里上岸的時候,的確有種洗浴的感覺;只不過洗浴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世界煥然一新,我來到了一個詞句無法企及的地方,一個好地方。
我喜歡這個地方,我的家鄉(xiāng)。當一切停下來的時候,沒有哪個地方能和這里一樣,如此用力地支撐著我的存在。
2025年5月13日
原標題:《一個好地方 | 顧文艷》
欄目主編:舒明 文字編輯:錢雨彤
來源:作者:顧文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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