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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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從少年為一套《蒙田隨筆全集》省下飯錢的熱忱,到中年在煙火日常中與蒙田文字的重逢,作家王永勝用自身經歷串聯(lián)起對“棄權”的深度思考。這份“棄權”,是蒙田對絕對真理的懷疑、對自我認知的坦誠,也是在復雜世界里保持思想獨立的清醒。本文以私人化的閱讀體驗為引,讓蒙田的智慧與當下人的生存困惑產生共振,既還原了哲人鮮活的思想溫度,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在快節(jié)奏時代里,慢下來審視自我、與經典對話的可能。
今日,我們推送王永勝《蒙田:我棄權》全文,以饗讀者。
蒙田:我棄權
王永勝
一個15歲的高一窮學生怎么會一下子選中了蒙田?
我想,影響心境的第一個因素應該是永中鎮(zhèn)上秋日傍晚舒服的陽光。永中鎮(zhèn)是方圓幾十里內最繁華的街鎮(zhèn),主干道羅東街南北朝向,長1.4公里,沿街布滿服裝店和小吃店,四五家書店摻雜其中。永中鎮(zhèn)羅東街上有書店,在童年的我看來,此事非同小可。我的故鄉(xiāng)天河鎮(zhèn),在永中鎮(zhèn)南8公里,地段相對偏僻。故鄉(xiāng)就沒有一家像樣的書店。我想買書,需要坐中巴車來回奔波16公里。
1997年秋天,我已是永中鎮(zhèn)上一所高中的一年級住校新生。在那個周日的傍晚,我雙手插兜在羅東街上走著。夕陽打在羅東街東邊的路面,而西邊的路面連同路邊的店招,都淹沒在陰影里。南北朝向的羅東街也就被陽光一分為二。我穿行在西邊的陰影里,時不時地觀看著對街路面上金黃的陽光。這讓我愜意。
我隨意走進路邊一家書店。在書店最里頭的地面上攏著一摞剛到卻還沒來得及上架的新書。在這一摞新書中,有譯林出版社出的《蒙田隨筆全集》精裝本三卷。封面黑黃兩色,像上了年頭的羊皮紙,也像我剛剛行走過的街面。一半黑色是陰影,另一半黃色正是對街金黃的陽光。
“蒙田?姓蒙名田?”我在心里嘀咕,“應該是一位不認識的中國作家?!边@名字讓我覺得親切。讀書也講第一感覺,看眼緣,如果當時看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拗口的名字,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走開。
▲蒙田
三冊精裝書用紅色包裝帶捆成十字,還扎了一個復雜的蝴蝶結。我想進一步知道蒙田的信息,就背對著老板偷偷解開了這個復雜的蝴蝶結。扉頁是一張蒙田油畫肖像:哦,看服飾原來是外國作家!長臉,絡腮胡,尖下巴,戴一頂黑帽子,脖子上套著一個像進口餅干盒子里墊的瓦楞紙一樣滑稽可笑的波浪形褶皺領子。后來我才知道這叫拉夫領,也稱“輪狀皺領”,是文藝復興時期歐洲男女貴族的時髦裝扮。當時不知,第一感覺是好笑。
蒙田的臉微微轉向一邊,斜視給他作畫的畫師,也斜視幾百年之后的我。抿著嘴,似乎有幾分嘲笑。那意思分明是在說:“小子,你好好看看吧,還有許多你不知道的東西。”他并不是一個難以接近的五百年前的外國老朽,從他斜視著的清澈的眼睛和嘴邊的一抹嘲笑,我感覺他就是一個現(xiàn)代人。如果他能脫下這身可笑的打扮,穿上西裝或是運動服,和我同行在現(xiàn)在的羅東街,我一點也不會感到驚訝。
粗略翻了幾頁,智慧的話語俯首皆是,還有許多聽上去既陌生又高級的名字:西塞羅、奧維德、維吉爾……如暮春時分,從天而降、紛紛揚揚的花朵,讓我驚詫不已。
定價71元,昂貴如奢侈品。我的高中是住宿制,伙食自理。同學們都要在飯點前幾個小時把米淘好,在米上放些簡單的食材,最常見的是咸鴨蛋和臘腸,再放進鋁飯盒交給食堂。飯點一到,從食堂冒著熱氣的巨大蒸鍋里找回自己的飯盒就可以了。71元,夠我一周的伙食費。
《蒙田隨筆全集》是精裝三卷本,這一點也是非常重要。如果我省下一周的全部費用,就可以擁有人生第一種硬紙板封面的精裝本。精裝本不能像平裝本那樣可以卷起來,所以有一股平裝本沒有的莊嚴感。而且還是一下子三本。更重要的是,我還一下子搜羅了一位作家的全集(當時我并不知道,蒙田還有《意大利游記》傳世)。這都是之前未曾有過的體驗。
褲兜里剛好有足夠的錢。巧的是,那天是周日,我剛從家中拿到了一周的費用。母親的話還燙在耳邊:省著點花。
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把錢揉成一團。換一個語境,你可能會體會我內心所受到的震撼。當時的我,其實就是雅典鄉(xiāng)下一個未開化的小孩,趕著羊群無意走進雅典城,不久,就在大樹下看到一位智者正在用手指指天,言說天地和人生的哲理。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話語,不可能不被吸引,就算人群中的智者“智力值”(套用日本光榮公司出品的電腦游戲《三國志》中的角色能力設定),比蘇格拉底低好幾十,我還是會被他深深吸引。
我像一個賭場里的豪客,雙手把《蒙田隨筆全集》搬到書店老板面前。老板臉色一驚,很客氣地把散開的蝴蝶結重新綁好,再給我找零。
我提著沉重的《蒙田隨筆全集》,走出書店。窄窄的包裝帶勒得指頭疼。我只能走一段路換一次手,換了幾回左右手,才走回學校。
恕我直言,我抱著《蒙田隨筆全集》時,像直系親屬抱著親人的骨灰盒,走在他魂魄降臨或離去的路上。在之后的閱讀時光中,每每捧著某一位作家的全集或文集,如《魯迅全集》《金克木集》,我都明顯有這種體驗。
到了宿舍,我趴在床鋪上如饑似渴地閱讀。有一天晚飯后,我竟然聽不見室友對我的催促:“再不走就趕不上晚自習了?!蔽医K于讀到書中那驚人的一句:“一望無際的美麗天空,終年流轉不息的日月星辰,無垠海洋的驚濤駭浪,從開天辟地以來是為人類的便利和福祉而存在的?”
我抬頭一想:是啊,人生如白駒過隙,很快,我就會從少年走到老年,那么,在這終年流傳不息的日月星辰之下,亙古無垠厚重的大地之上,還有什么永恒之物?
我發(fā)現(xiàn)宿舍已經沒人了,趕緊合上書本,沖出宿舍。頭頂是混沌一片的黑幕。我記得很清楚,由于空氣好,沒有工業(yè)污染,農村夜晚照明的燈盞又不多,童年鄉(xiāng)下的星空卻是璀璨的。寬廣且長度驚人的銀河倒懸頭頂,老人會用手指指著銀河兩邊的兩顆星,對我說,那就是牛郎星和織女星。
王母娘娘如此法力無邊,如此絕情,銀河又如此洶涌難渡,我無能為力,只能和牛郎織女一起難過,咀嚼著他們的憂傷孤獨。
隱居生活
重讀蒙田是在近二十年之后,我從羞澀的少年行走到鬢角發(fā)白的不惑之年。我并不是矯情,強說憂愁,故意夸大衰老。就像蒙田從他父親那繼承了結石癥一樣,我從父親那繼承過來的是一身容易衰老的皮囊。我一臉的油性皮膚,青春期布滿痤瘡。等到滿臉痤瘡好不容易隨著青春期一起退去,留下的是一臉的暗紅色皮膚和溝溝壑壑的痘痕。有一天我照鏡子,發(fā)現(xiàn)眼睛四周有一圈我未曾注意過的皮膚,再一細究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是一塊從未長過痤瘡的幸存之地,還保留著未被破損、染色時的細嫩樣子。痤瘡退去之后,老年斑隨之出現(xiàn),皮膚變得松弛無力,如風中微微晃動的旗幟。我一下子老于同齡人。我的父親也一樣,比他的同齡人要蒼老十來歲。
我早已辭去做了十五年的媒體工作,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我原本以為,不喜變化的我會在這個崗位上干到退休,想不到命運難測。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很難融入集體生活,無論是從學生時代還是工作之后,在人群之中,我總是聽不見自己內心真實的聲音。
現(xiàn)在,我成為一名寫作者兼小學作文班老師。我如此向別人介紹我的工作:我平時是一名作家,周一至周五閱讀寫作,因為寫作還不能安身立命,沒賺到足夠的錢,所以周六周日我教作文貼補家用。教作文是我的工作,而寫作是我的志業(yè)。
2023年,寫作和教作文進入正軌。一艘入海的小船,熬過了起初的顛簸,終于可以放寬一下心,讓船順著季風和洋流,輕松漂蕩一會兒。
周一至周五的生活是雷同的。早上8點,我打開位于十一樓居室的窗戶,風和雜音都涌了進來。無時無刻不在的修路、挖路的咔咔聲,附近樓盤深入地心發(fā)出的沉悶如深水炸彈、節(jié)奏緩慢的一聲聲“砰”,工人手持電鎬鑿碎硬水泥的突突聲,錘子敲擊鐵管的當當聲,樓上裝修手電鉆好像是正對著腦門的順時針嗡嗡聲……我就是身處一個巨大的工地之中,人們正在制造星際流浪的諾亞方舟。只有兩點不確定:一是這漫長的工期何時到頭;二是我不知道他們最后要把我?guī)畏健?/p>
很快,樓下富春江路開始擁堵,上班高峰期到了。終于有人開始煩躁,不顧禁鳴喇叭的規(guī)定,開始按響了喇叭。煩躁的情緒開始傳染,更多的人也按起喇叭催促,尖利聲此起彼伏。我端著煮好的咖啡,從廚房的窗戶看出去,看到的是一條扭曲的多節(jié)鋼鐵巨蟒在緩緩扭動龐大的身軀。
9點鐘,附近小學會準時播放激昂的樂曲,中年女老師嚴肅而又尖利的訓話,以及小學生扯著稚嫩的嗓音喊出的整齊劃一的“一二”聲,這讓我回想起遙遠的童年時代……
如果當天恰好沒有修路,9點半之后,四周會明顯安靜下來。關上門窗,三三兩兩車子行駛過路面的聲音,像風聲或潮水聲。
我會選擇一整天待在家里看書,飯桌、客廳靠書墻的沙發(fā)、書房靠陽臺的木地板一角,都是很好的選擇。地點的變換,取決于要不要起身煮一杯咖啡,以及陽光穿過厚薄不一的云層,在書本上的明暗交替。
一年四季之中,最適合閱讀的是兩個時期。一是臺風季,溫州夏季至中秋之間多臺風,大風從樓宇和門窗縫隙之間呼呼而過,宛如旅人困于荒漠、峽谷,喘著鼻息的野獸環(huán)立。這時最適合看書,可以抵御些許無所逃于天地間的孤立、渺小感。二是深秋傍晚,日落前一個小時。我窩在書房靠陽臺的木地板一角,面朝西北。陽光灑滿書架,把書架上的諸神鍍成金黃。我抬頭看向懸浮在頭頂、一直在場的云層。陽光透過云層,灑在我手中捧著的書上,它會在十幾分鐘內隱去又回來,我的書房忽明忽暗。這是云層深處諸神對我的窺探與回應。直到夕陽完全墜落西邊群山,天地以肉眼可見的加速度突然暗了下來,仿佛被蓋上了一個巨大的鍋蓋。
我已經充分利用自然光,伸直有點發(fā)麻的大腿,起身啪的一聲打開書房電燈。我盤算著晚飯要燒些什么,而身心卻一直沉浸在剛才讀到的美麗、深邃的句子之中。
在無數(shù)次的光源切換、明暗更替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其實早早已經過上了隱居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一個拙于交際的手藝人(寫作當然是一門古老的手藝),完全可以過上隱居生活,追求簡樸、寧靜之道。因為便捷的物流讓你后勤無憂。
原來,我就是38歲隱居的蒙田。隱居,從公共事務中退出來,是一種棄權。而棄權,進一步說,是另一種形式的反抗。
我在書架上拆東墻補西墻,左挖一個窟窿右挖一個窟窿,終于在書架最底層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找到了塵封近二十年的《蒙田隨筆全集》三卷。書本已經發(fā)黃,當年的新書老成舊書。我在夕陽中躺下,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懶人椅上,翻開蒙田的作品?!皠e來無恙,蒙田先生?!币郧案杏X他的話語有些啰嗦,現(xiàn)在,他寫的每一行字我都看得明白,都覺得正是我自己要說的,與我的人生卯榫相契。
酒有點年頭。生普在悄無聲息中變成熟普。宣紙的燥氣開始慢慢散去,變得更好下筆。
為什么寫作
1571年,38歲的蒙田賣掉波爾多高級法院推事的職位,隱居蒙田城堡。2月28日,這一天也是他的生日,他用拉丁文寫了一篇銘文貼在城堡的書房里:
基督紀元一五七一年二月二十八日前夕,生日紀念,時年三十八歲,米歇爾·德·蒙田早已厭倦高級法院的工作和其他公務,趁有精力之時,投入智慧女神的懷抱,在平安與寧靜中度過有生之年,愿意在祖先留下的隱居之地過自由、安謐、悠閑的生活,但愿命運讓他過得稱心如意。
拉丁文相當于蒙田的母語,蒙田的父親為了能讓他順利進入上流社會,讓他從小就浸淫在拉丁文的氛圍之中,拉丁文是他學習的第一門語言。而蒙田在寫《隨筆集》時,卻放棄了熟悉的拉丁文,選擇了新興的語言——法語。
貼在城堡書房里的銘文是用拉丁文書寫,是取其“不朽”“莊重”,而之后的隨筆寫作,蒙田卻用法語,是取其“自由”“方便表達”。這有點像中國的碑刻書法,碑額用不朽、莊重的篆書,而碑身用更適合表達也更具抒情意味的楷書書寫。
蒙田在銘文中所說的“投入智慧女神的懷抱”,是指“沉思”?!俺了肌钡纳钍堑谝晃坏?,而之后的寫作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在蒙田隱居的第二年,也就是發(fā)生圣巴托羅繆大屠殺的1572年,法國宗教內戰(zhàn)處于激戰(zhàn)階段,蒙田開始動筆寫《隨筆集》。
▲ 圣巴托羅繆大屠殺 1572年
蒙田為什么要寫作?原因是多方面的。對法院的工作和其他公務的厭倦、好友去世引發(fā)的悲痛、一次意外的墜馬事件,都是觸發(fā)他隱居寫作的原因。
關于那次著名的墜馬事件,蒙田寫在了《隨筆集》中卷第六章《論身體力行》之中。墜馬地點是在離蒙田城堡一里地,具體時間,蒙田聲稱自己不記得了,“在我們第二次還是第三次宗教戰(zhàn)爭中(我已記不清楚)”,即1567年至1570年之間,蒙田隱居城堡之前。這一次意外的墜馬事件,讓蒙田陷入休克,理性暫時脫離掌控——對蒙田來說,“理性脫離掌控”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情。如果讓蒙田來到現(xiàn)代社會動手術,他應該是很抗拒“全麻”——“脫離理性的掌控”的同時,也讓蒙田“湊近看到了死亡的真正本來面目”,而死亡正是哲學的終極命題,“探討學習就是學習死亡”。
蒙田說不記得墜馬是在具體哪一年,顯然是一種托詞。他竟然記得地點,而不記得時間?另外,當時有許多見證人在場,對于蒙田來說,如果真的忘記是哪一年,只要向身邊的人打聽一下,就能問到確切的年份。
更大的可能是,蒙田是要給我們一個模糊的時間點:因為當時理性已經脫離掌控,記憶自然會出現(xiàn)偏差。蒙田是按時間順序寫作,可是整理成冊時,并不是嚴格按照寫作時間順序編排。蒙田希望讀者閱讀他作品的順序,并不完全等同于他寫作的順序——蒙田也考慮到章節(jié)主題之間的關聯(lián)與呼應?!拔业臅臀冶救嘶ハ辔呛希L格一致?!倍商锉救说娘L格是什么呢?步調“混混沌沌、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如同一個永不清醒的醉漢”,“記錄了各色各樣變化多端的事件,以及種種游移不定、乃至互相矛盾的思想”。一句話,蒙田記錄的是“流動的思想的盛宴”,是一個開放的文本,但是自有閱讀的路徑與順序。
需要提醒讀者諸君的是,蒙田的隨筆寫作,看上去松散隨意,其整體的結構其實是嚴謹?shù)模胁豢杀幻商锾峁┑臒熿F彈迷惑住了。
蒙田為什么在40歲前開始寫作?還有一個原因,是對衰老的憂患與恐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寫作可以抵抗衰老,運氣好的話,還可以進入永恒的領域。
我們常常以孔子的修行表“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對照自己,自嘲早過三十了,還很難“立”起來,四十了還困惑滿滿。殊不知,這只是圣人的修身時間表,如果你我也照這張時間表上的年齡段去“打卡”,是一件很難的事??鬃邮窍敫嬖V世人修身的順序:先學,才能立,再不惑,從而能知天命,耳順,從心所欲,不逾矩。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摸到“學”的門檻,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立”不起來。
另外,我想說的是,對年齡的認識,今人和古人的體驗是不同的,孔子活了73歲,這個年歲在現(xiàn)在看來可能沒什么,可是放在還沒有現(xiàn)代醫(yī)療、戰(zhàn)火紛飛的古代,是很長壽很長壽了。
蒙田也一樣,他對年齡的感受,和同齡的我們的感受也是不同,還沒到40歲,就已經感覺自己開始衰老了,且對壽命充滿憂患。
“你不妨數(shù)一數(shù),我敢保證,三十五歲前要比三十五歲后去世的多。”“他比我大幾歲,我們的友誼起步較晚,來日不多了?!泵商锖蛽从牙┌N飨嘧R時,蒙田25歲,拉博埃西28歲,蒙田已經感覺“來日不多了”。46歲的蒙田在1579年撰寫《隨筆集》中卷時,覺得自己“已垂垂老矣”。他在《隨筆集》中卷最后一篇文章附錄的《致德·杜拉夫人》一信中,有一句很有文采又很傷感的話:“這幅死氣沉沉的畫像不但剝奪了我的生動天性,也不符合我精神煥發(fā)時的狀態(tài),我已大大失去了當初的銳氣,步入暮景和晚秋。我已沉入釜底,不久將散發(fā)臭氣?!?/p>
蒙田的《隨筆集》,其實就是不吐不快、字數(shù)龐大的《遺言集》。
為什么是隨筆
蒙田最終選擇了,也開創(chuàng)了隨筆這種自由、獨特的文體。
歷史是我所好,詩歌,我特別喜歡。正如克里昂特斯所說,當聲音被迫通過狹窄的喇叭管時,聽起來更大聲、更尖銳,同樣的,當思想被詩歌韻律所束縛,會更有力量,更加打動我。至于我自己的自然天賦——這部書對它是一種測試(essai)——我感到在這種壓力下它們屈服了:我的概念和判斷只能摸索著前進,步履蹣跚,跌跌撞撞。當我已盡己所能,我仍舊不能感到滿意。我可以看到遠處的地形,但模模糊糊。我承諾要僅用我自己的天賦,來無差別地說出出現(xiàn)在我思想中的所有東西,會發(fā)生的事——這確實經常發(fā)生——我會碰巧與名家討論著相同的主題。
(上卷第二十六《論養(yǎng)育兒童》)
Essai,這個法語詞的本義是“測試”或“試驗”?!度绾伍喿x蒙田》一書作者特倫斯·凱夫提醒我們:“在十六世紀,它并非用來指代一種文學類型。組成隨筆集的單篇文章被稱為‘章節(jié)’而不是‘隨筆’?!S筆’所表示的不是一種文學體裁,而是一種思考與寫作的模式。”
可是呢,“蒙田選擇‘隨筆’作為書的標題卻產生了一個他未曾預料的結果:這個詞后來成為一種非正式散文寫作體裁的名稱”,現(xiàn)代人讀蒙田隨筆,就“深具誤導性”。因為“隨筆這文體,尤其是被后來的英語作家所重塑的那種類型(查爾斯·蘭姆是經典的例子),在讀者心中建構起完全不同的預期。它所具有的是《隨筆集》中完全不存在的美學特征。與此同時,它也缺少對于作者思想之流的持續(xù)關注,而且蒙田使用‘隨筆’一詞是注意這一點的。即使是像‘哲學隨筆’這樣的文體也沒有抓住以上特點”。
換句話說,特倫斯·凱夫認為,蒙田隨筆沒有后來的如蘭姆塑造的“經典”隨筆的“美學特征”,風格也不像后來的“哲學隨筆”。
何為“經典”隨筆的“美學特征”?蘭姆個性真誠坦率,也以自己和身處的城市為描寫對象,他拉住讀者,說到哪里算哪里,怎么方便怎么寫,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各種文體自由穿插——這一部分特點和蒙田類似,但是蘭姆隨筆跌宕起伏,妙趣橫生,具有很高的藝術性,看似汪洋隨意的文字,其實是經過巧妙安排,圍繞主題,沒一句跑題的話。而這種“美學特征”,特倫斯·凱夫認為,恰恰是蒙田缺失的。
反觀蒙田,總是有點拉拉雜雜。他的每一篇文章固然有一個獨特的主題,但是往往從這個主題上“興”出去,像一匹閑逛、不走官道,并不循規(guī)蹈矩的馬,最后都“興”到很遠的地方去。蒙田有些隨筆,甚至是文不對題,《塞亞島的風俗》,主要是談自殺;《談維吉爾的詩》,談的是對性的態(tài)度;《談馬車》是強烈抨擊歐洲人在新大陸殖民地的暴虐行徑;《談虛妄》談的是他出國旅游期間的見聞和感想;《談跛子》談的是巫術;《話說經驗》,談的是對人生的感悟;蒙田隨筆中最長的一篇,字數(shù)可以單獨成冊的《雷蒙·賽邦贊》,談的是他對懷疑論的看法,雷蒙·賽邦只是他發(fā)表感想的簡單由頭,文章中闡述的有些觀點,甚至是和傳主雷蒙·賽邦的觀點大相徑庭的:塞邦相信人們從被造物推出造物主的推理,并相信人類在先驗等級中的地位,而蒙田卻用懷疑論顛覆了這個觀點。
后期的蒙田也意識到了隨筆的跑題。他在《隨筆集》下卷第九章《論虛妄》中為自己辯解,并拉來普魯塔克為自己站臺?!捌蒸斔嗽趯懽饔行┪恼聲r竟忘了主題”,他希望讀者能有點耐心,好好尋找文中的真意。另外,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加之我也許還有某種特殊的義務必須說話半吞半吐,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語”。這句話顯然是對論信仰與懷疑的《雷蒙·賽邦贊》說的,文字云山霧罩,是不得以。
特倫斯·凱夫口中符合法度的“哲學隨筆”,我們可以舉比蒙田稍后的《培根論說文集》為例。被后來的培根“所重塑的”哲學隨筆這種類型,并不能完全涵蓋蒙田隨筆,因為它“缺少對于作者思想之流的持續(xù)關注”。換言之,特倫斯·凱夫認為蒙田的隨筆每篇之間,主題的區(qū)分不夠明確,衍生出來的枝枝丫丫太多,不如《培根論說文集》篇篇了了分明,清晰明確。
不過,我們只要換一下“聚集點”,特倫斯·凱夫的話也可以反著說:因為先有蒙田的草創(chuàng),刀耕火種,才有后來隨筆之美學特征(雋永簡潔如蘭姆),主題之清晰明確(如培根)?,F(xiàn)在的程序員不能只是指責——而是要理解——初代程序員編程的繁瑣與粗野。我們也可以欣賞這種野趣,正如還未完全被馴服的野貓,和窩在咖啡館躺椅上完全不怕生人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家貓之間的區(qū)別。
與群賢同行
蒙田從酷愛的歷史和詩歌中汲取寫作的靈感。詩歌是文學最高的殿堂,蒙田認為,詩歌中的規(guī)則,比如韻律,并不是束縛思想的枷鎖,反而如“聲音被迫通過狹窄的喇叭管時”一樣,讓思想得到加強。但是他有自知之明,缺少詩歌寫作的能力,所以就選擇了更為輕松的隨筆寫作。
我在欣賞一位畫家給我作畫的方法時,產生了模仿他的念頭。他選擇墻壁最中央也最好的位置,施展他的全部才華給我畫一幅油畫,把周圍的空間填滿怪誕不經的裝飾畫,這些裝飾畫的魅力在于千變萬化,新奇獨特。我這些散文是什么呢?其實,也不過是怪誕不經的裝飾畫,奇形怪狀的身軀,縫著不同的軀體,沒有確定的面孔,次序、連接和比例都是隨意的。
一個長著魚尾巴的美女的身軀。
在這第二部分,我和那位畫家很相似,但在第一也是最主要的部分,我尚存在缺陷,因為我能力淺薄,畫不出絢麗、高雅和藝術的圖畫來。我曾考慮過向艾蒂安·德·拉博埃西借來一幅來,好讓我作品的其余部分也沾些光。那是一篇論文,拉博埃西把它命名為《甘愿受奴役》……
(上卷第二十八《論友誼》)
蒙田的隨筆寫作是與詩歌這種文體相對的。最初是彷徨和不安。到《隨筆集》下卷時,蒙田已經非常自信,知道自己開創(chuàng)了一種不朽的文體。那是后話。
蒙田最初認為,從文學的序列來看,隨筆只能從中心位置退到不重要的“周圍的空間”起到“裝飾”作用;而這種“四不像”拼貼的寫法,怕被賀拉斯這樣的先哲嘲笑。
蒙田的不安還包括:雖說在他的時代,摘錄類著作是當時的風尚,但是他還是深怕讀者說他引用太多,原創(chuàng)的思想太少。這個不安貫穿了他三冊隨筆集,也貫穿了全部的寫作生涯。“有人可能會說我在此只弄來了一堆外國的花,我提供的屬于自己的東西只有捆花的網繩?!?/p>
那么,大量引用的目的又是為何?他在另一處寫道:
盡管如此,我仍然喜不自勝,因為我的看法與他們不謀而合,至少我遠遠地跟在他們后頭,贊同他們的看法。此外我能區(qū)分他們和我之間的最大差別,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然而盡管我的看法軟弱無力,粗俗卑微,我還是讓它們保留我原來寫的樣子,不因為在同那些作家的比較中發(fā)現(xiàn)不足而加以粉飾和彌補。要同這些人并肩而行,得有堅實的腰板……
但我深深知道,要多大的膽量我才能同我抄襲的東西平起平坐,比肩而美,還要大膽地期望瞞住別人的眼睛,不被人發(fā)現(xiàn)我在抄襲。這得歸功于我的想象力和能力,同時也因為我非常用心。況且,我一般不同那些先驅者短兵相接,而是反復給予輕微的打擊。我不和他們肉搏,只是觸摸一下。即使我決定肉搏一場,我也不會做的。
如果我能勢均力敵地同他們較量,我就是個有學問的人了,因為我所引用的是他們最強的東西。
我發(fā)現(xiàn)有些人把別人的甲胄穿在自己身上,連手指頭都是不讓露出來。
(上卷第二十六《論養(yǎng)育兒童》)
模仿是最好的學習。這就好比,你有一張王羲之的真跡手札,你有極高的鑒賞能力,你能區(qū)分這張手札和其他好的壞的手札,以及和你自己所寫的之間的“最大差別”——這是一種很高的能力,切不可忽視。
你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原原本本地模仿它,模仿王羲之的一筆一畫。只要你模仿得像了,水平自然提高了,書法之道,也就自然掌握了。這也就是趙孟頫所說的:“得古刻數(shù)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
又比如,想象在一個灑滿星光的夜晚,群賢畢至。眾人在庭中舉起火把,帶頭大哥自然是蒙田心目中的完美之人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向眾人使了一個眼色,說:“諸位,如此良辰美景,走吧?!?/p>
群賢附和,一一上馬,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攬過韁繩,在星空之下,長途奔馳。蒙田,也身在其中,“溫和有節(jié)的擺動”。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群賢自然分成三三兩兩的梯隊,第一梯隊是蘇格拉底,第二梯隊的是普魯塔克和西塞羅。對于蒙田來說,只要能跟上他們的節(jié)奏,不掉隊就行了,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有堅實的腰板”。
也許我們的馬很難超過蘇格拉底,但是,只要不氣餒,保持隊形,自然就會有所改變,有所進步。保持好隊行之后,蒙田自然會和同行的群賢有所交流,而蒙田希望這種交流并不是激烈的短兵相接,也是“溫和有節(jié)”——“我不和他們肉搏,只是觸摸一下。即使我決定肉搏一場,我也不會做的。”
再以書法為例。寫字只要認準了王羲之,認準他定下的法度,在法度之內做些簡單的調整就可以了,不用重起爐灶。我們也不可小看了這種細微的原創(chuàng)的調整,因為道就在細微處。當然,我們也不能全學死了,“連手指頭都是不讓露出來”。
懷疑論者
馬上的蒙田是一個懷疑論者。
蒙田的寫作習慣是,只添加,甚至讓書籍“超重”,而不是反復修改。他的理由是:“智力并非一往直前,它也會倒退?!绷硗?,他對自己思想活動也不信任,修改過的詞句未必會比初稿好。
實際上,蒙田說自己的智力會倒退,是一句自謙的客套話。他對自己的智力其實非常自信,在《隨筆集》的另一章寫道:“我們不應當過分受身體自然衰退的影響,讓判斷力也跟著退化……我的智慧的高低在老年與青年時期不相上下?!?/p>
《蒙田隨筆全集》中有不少這樣的句子,放在章與章之間是相互矛盾的。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矛盾,一是有客套,比如,蒙田的《致讀者》寫得非??吞祝侵灰创┻@種客套,又會發(fā)現(xiàn)他寫得非常真誠。“我的書永遠渾然一體?!边@種客套的句子很好識別。
造成矛盾的另一個原因是懷疑論(第三種原因是隱微寫作,見下節(jié))。
而蒙田的懷疑論又與處于變動中的法語的特質、記錄“流動中的思想盛宴”隨筆文體,是互相關聯(lián)的。因為流動、懷疑,所以字面上有矛盾。矛盾,符合人性,所以他不修改之前的思考記錄,而是一再添加?!叭祟愔腔塾肋h向往著,追求著,因為人類本身的狀態(tài)是與矛盾性對立的?!?/p>
我們需要再次回到隨筆這種文體。蒙田以這種松散、自由、探索的全新文體,觀照自己的內心,在一年年的隱居與寫作過程中,日漸發(fā)覺,隨筆是最契合自己沉思與書寫的媒介。
西奧多·阿多諾在《隨筆文體》一文中闡述了隨筆相對于其他文體的優(yōu)勢,認為隨筆“具有天真爛漫的閑情逸致,可以毫不顧忌地談古論今。不僅談論亞當、夏娃,也可談論作者身邊的奇聞軼事,內容和形式均不一格”,“隨筆的要義,在于它的離經叛道”,即在于反對正統(tǒng)。
隨筆的閑適性、開放性、對話性、反抗性,非常適合哲學寫作,尤其是闡述懷疑論。
羅素曾說:“哲學就是一項關乎懷疑的運動?!睂W會懷疑意味著遠離因循守舊和陳詞濫調,向不容置疑提出懷疑。懷疑不是為了陷入沖突,而是審視分析后再做決定,是審慎自省的態(tài)度。這也有點類似中國的“中庸論”,我并不取左右兩端,那是絕對的、極端的。蒙田一是懷疑“這種絕對”是否存在。二是就算“這種絕對”確實存在,以人類的感官和資質也是很難企及,所以,他就取“中庸”“節(jié)制”?!爸杏埂辈⒉皇侵挥幸粋€點,而是一個范圍很廣的區(qū)間,有無數(shù)個點,只有在這個區(qū)間中,你才能找到心靈的平衡。我們說蒙田是“自省派”,就是說他的這種懷疑精神。
蒙田描述了一位懷疑論者面對世界、命運時該如何自處:
舉例來說,當他去航海時,他按照這張圖,并不知道這張圖對他沒有用,同時假設船是好的,船長是有經驗的,季節(jié)是適當?shù)摹叫袟l件一切具備后,他就出海,聽憑事物的表面現(xiàn)象擺布,除非這些想象是明顯矛盾的。他有一個肉體,他有一個心靈,感覺推動他,精神使他亢奮。他不能在心中找到這個固有的奇特的判斷信號,他發(fā)現(xiàn)他不能對什么作出允諾,因為有的事情就是似是而非的,他還是充分地和自在地承擔生活的責任。
(中卷第十二《雷蒙·賽邦贊》)
《雷蒙·賽邦贊》先從人類關于知識的自負角度切入,再把所有已知的哲學分為三類:第一個,也是最大的流派,包括獨斷論哲學家,比如亞里士多德派和斯多葛派,這部分哲學家宣稱他們已經找到真理;第二個流派(即蘇格拉底哲學或“學院派懷疑論者”)由堅持認為我們一無所知的哲學家構成;第三個流派的哲學家認為我們無法確定是否能找到真理,即皮浪派懷疑論。從《雷蒙·賽邦贊》中,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蒙田對皮浪主義的偏好,這種懷疑論也滲透在蒙田《隨筆集》中的其他篇章,蒙田《隨筆集》中的皮浪主義,也是蒙田自己的哲學主張。
因為“人性只會到處彷徨”,命運詭異難測。我們如履薄冰,不知道海水中究竟藏著些什么。
他們議論的方式是這樣的:我什么也不確定;這個并不比那個更實在;也沒有一個比另一個更實在;我一點不懂;一切的可能性都是相等的;贊成和否定的表達方式也是相同的。什么看來都不像真的,但也看來不像假的。他們的箴言是:我議論,但不作結論。
他們利用自己的理性去調查,卻辯論,但不作決定,不作選擇。
(中卷第十二《雷蒙·賽邦贊》)
不作決定,其實就是一種決定;不作選擇,就是一種選擇;正如“沒有主義”,也是一種主義?!懊\本身未必比我們的理性更加變幻無常,更加盲目和隨意?!?/p>
蒙田的懷疑論,并沒有陷入詭辯和徹底的虛妄。就算他對理性持懷疑態(tài)度,但是有兩點卻是他深信不疑。那是構建蒙田內心世界的堅固的坐標系。這兩點,一是感覺,二是常識。如果把蒙田的內心世界比作一片迷霧層層的曠野,那么至少地面是穩(wěn)固的。
但是,在蒙田看來,懷疑也不是沒有一點分量,它是一種必要的籌碼,當火候到了的時候,就有“傾向性”,那時,自然水到渠成,大道顯現(xiàn)。
這種似真的表面認識可以使他們向左傾而不向右傾,然后擴大這種表面認識;使天平傾斜的這一盎司表面認識,日積月累,會乘上一百盎司,一千盎司,終于使天平完全傾斜一方,作出絕對的選擇,接受全面的真理。
(中卷第十二《雷蒙·賽邦贊》)
這就是蒙田的狡猾和原創(chuàng)之處,他在和皮浪并轡同行的時候,悄無聲息地、不動聲色地調整了馬頭,給予并不輕微的打擊。在此處,蒙田修正了皮浪懷疑論最核心的觀點:懸置判斷。皮浪懷疑論認為:“懸置判斷”是心靈的一種“站立”狀態(tài),因之我們既不否棄也不確定任何東西。這才得到“寧靜”。而蒙田一再追求的平衡的天平,其實是傾斜的。
隱微寫作
蒙田以“溫和有節(jié)的擺動”穿過這個亂糟糟的時代,當然也需要技巧。
蒙田生活在文藝復興時期后期,焚燒女巫、異端的火堆還未冷卻。1600年,就在蒙田離世之后沒幾年,布魯諾被燒死。還有一個離蒙田生活圈很近的例子,在亨利二世當政時期,摯友拉博埃西的老師安娜·杜·布爾格因為出格言論,被審判、定罪,先被吊死,后又在日內瓦廣場焚尸。蒙田見證了1572年8月24日發(fā)生在巴黎的圣巴托羅繆大屠殺,但是在他的《隨筆集》中,對這場人道主義的災難也沒有直接評論。
我們欣賞蒙田寫下來的汪洋文字,也要理解他沒寫下的。出于種種原因,很多哲人會有意識地選擇“隱微寫作”。所謂的“隱微寫作”,只指過去的大多數(shù)哲人習慣性地隱匿部分重要的觀念,表面上用符合傳統(tǒng)的意見進行掩飾,從而得到隱秘交流的目的。這種寫作方式,有學者認為是歌德之前的西方主要哲學作家常有的寫作手法。你也可以認為,這是一種深層次的自我矛盾。和蒙田差不多同時代的培根就在著作中明確提及“隱微寫作”:“有一種方法,與前一種方法(相對于‘隱微寫作’而言的‘顯白意義’)具有密切的聯(lián)系,那就是高深莫測的、揭秘的方法。這種方法原本是古人在處理某些事情時出于謹慎所采用的一種方法?!?/p>
蒙田身上也有很濃的“隱微寫作”色彩。首先他深諳此道,看出亞里士多德采用了“隱微寫作”的方式:“亞里士多德是獨斷派的王子;可是,我們也從他那里得知,知識愈多,懷疑也愈大。我們看到他有意用曖昧晦澀的辭句來掩蓋自己,使人墜入五里霧中,沒法看清他的意見是什么。實際上,這是以肯定形式出現(xiàn)的皮浪主義?!?/p>
蒙田自己也說:“不需要在任何時候都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因為這樣做是愚蠢的,但你說的話都應該是你心里想的,否則的話就是不懷好意的欺騙?!?/p>
我們既然已經承認了蒙田“隱微寫作”的前提,那么就可以從這個角度去閱讀隨筆中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比如蒙田在名篇《雷蒙·賽邦贊》中寫道:“蘇格拉底和加圖的種種德行,因其目的中不包含對萬物的真正創(chuàng)造主的愛和服從,不承認上帝,都是徒勞無益的?!?/p>
這是一句很突兀、生硬的話。蘇格拉底是蒙田心目中的“完人”,是全書提及次數(shù)最多的名人,當有上百處之多。而加圖“自信、堅強,知識淵博”,“他的學識和勇氣為任何哲學所不及”,“將要自殺的那一夜,仍然在讀書”,如此寧靜面對死亡,深深震撼著蒙田的心靈。而蒙田在《雷蒙·賽邦贊》中談的是信仰,身為天主教徒的蒙田在這種語境之中,只能把他最敬佩的蘇格拉底和加圖的德行,貶為“徒勞無益”。這一論斷,出了《雷蒙·賽邦贊》這一篇文章,都是不成立的。這一處“隱微寫作”太過明顯,想來培根這些同行讀到這一句時,一定是哈哈大笑。
不過,蒙田對信仰到底有多堅定,也不是不值得懷疑。文藝復興時期,地理大發(fā)現(xiàn),就狠狠地動搖了歐洲人最初由《舊約》建立的天地觀。蒙田在《隨筆集》中常常寫到“靈魂”,但是對于靈魂的有無,他又是持“我棄權”的態(tài)度。關于靈魂是由什么構成的,他在《雷蒙·賽邦贊》中列舉了十幾種說法:“土與水”“土與火”“熱氣和熱的復合物”……等到我們耐心讀完這十幾種說法,隱藏在一大堆的例子之后的蒙田自己的觀點也就慢慢清晰起來,此時,作者和讀者就是心照不宣的共謀。這是蒙田的老花招——羅列越多,懷疑越大。在我看來,這也是蒙田的“懷疑論”和“隱微寫作”重疊的一處例子,也是隱秘的反抗。
不朽畫像
蒙田相信文字。
“假如我的書無人問津,那么,我花了那么多閑暇進行了極其有益而恰當?shù)乃妓?,是不是就浪費了時間呢?”蒙田在《隨筆集》中卷后半部分的第十八章《論否認說謊》中如此問道。全書都快收尾了,他還這么問,答案不言自明。他知道自己寫了一部不朽的書?!芭c其說我塑造了書,毋寧說書塑造了我?!痹诤蟀肷膶懽魃睦铮@種想法猶如爐火中的鐵塊,被重復的勞作一再加強,一再確信。
蒙田也相信畫像。
和文字一樣,兩者都是銘記榮譽的最有效途徑——從功利主義來說,合理地追求榮譽不是壞事——如果老天開眼,還會帶來不朽,豈不美哉?《蒙田隨筆全集》中那些璀璨如繁星的名人,如凱撒、加圖,不就是不朽的榮譽者嗎?
1571年,也就是隱居城堡的頭一年,蒙田被法蘭西國王授予圣米迦勒騎士團騎士爵位。1576年,蒙田讓人做了一塊銘牌,銘牌一面是蒙田家族的紋章,紋章周圍環(huán)繞圣米迦勒的圓環(huán),另一面是一具橫放的天平,上面刻有“1576年”和他的年齡“42歲”,還有皮浪的一句格言:“我棄權?!币幻媸钱嬒瘢硪幻媸俏淖?,很好的隱喻。
蒙田在穿越歐洲的旅行途中,還把自己繪制的漂亮的家族紋章作為特別珍貴的告別禮物,贈送給風韻猶存的客棧老板娘。
在蒙田的筆端,也常常出現(xiàn)“畫像”的描述,且含義豐富。首先,他承接了賀拉斯“詩歌”—“畫像”的比喻(賀拉斯的這種說法,源頭在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在《詩藝》中就建議,“詩人就應該向優(yōu)秀的肖像畫家學習”),把自己的隨筆稱為“畫像周圍的空間”起到“裝飾”作用的怪誕不經的涂鴉。
蒙田也把拉博埃西杰出的論文《甘愿受奴役》比如“畫像”。
在《隨筆集》中卷收尾時,他意識到提供給讀者的,也是一幅“自畫像”。結合“畫像”的使用語境,我們能讀出蒙田的自豪,他從“畫像周圍的空間”開始向內圍剿,最終成功占據(jù)了整張畫面:“這幅死氣沉沉的畫像不但剝奪了我的生動天性,也不符合我精神煥發(fā)時的狀態(tài),我已大大失去了當初的銳氣,步入暮景和晚秋。我已沉入釜底,不久將散發(fā)臭氣?!?/p>
說自己的作品“死氣沉沉”,“剝奪了我的生動天性,也不符合我精神煥發(fā)時的狀態(tài)”,這有點謙虛過頭。
蒙田在《隨筆集》前兩卷出版之后,周游列國,名聲正隆,與各教派的人士坦誠交流,具備了更寬廣的國際視野,成為一位“世界公民”,可謂精神極其煥發(fā)。
▲ 蒙田親自校改的《隨筆集》
1586年,他開始寫《隨筆集》最后一卷,與前兩卷相比,最后一卷剔除了字數(shù)較少的章節(jié),引用名人的句子也明顯變少,內容更真誠、更坦率,也更讓人震驚。他一點也不把羅馬審查官的意見放在眼里?!拔覀冞@種大部分時間離群索居,很少出頭露面的人,內心應該有一個樣模,以這個樣模檢查我們的行為,決定該自得,還是該自責。我有我的法律和法庭來審判自己,我經常求助于它們,而很少問別人。”
大略區(qū)分《蒙田隨筆全集》三卷不同的思想風格:上卷偏向斯多葛派思想;中卷偏向懷疑論;而最后一卷是百川匯海,他不再特意向讀者顯露自己偏向哪種思想,而是要告訴諸位:我是怎樣思考的一個人。
很明顯,蒙田在寫《隨筆集》最后一卷時,加重了自傳的比重。他要給當時和后世的讀者留下一幅最真誠的“畫像”。
互相凝視
蒙田對“畫像”的“關注”與“引用”,與文藝復興時期的肖像畫的興起有關。傳世的幾張蒙田肖像,他衣著華麗,拉夫領,上半身姿態(tài)也差不多,臉微微轉向一邊,嚴肅地斜視著畫師。印象中,文藝復興時期肖像畫中人物的眼神大多是微微斜視的。蒙田也選擇這種習慣的眼神看著作畫者,其實也是看著未來的我們——在他面前,宛如參加“接力賽”的一撥又一撥觀眾。
通向未來,是文字和圖像的共性。
也許還有其他的蒙田肖像畫消亡在歷史的云煙之中。不過,看傳世的這幾張蒙田肖像時,我們要把它們還原到當時的場域之中。在蒙田生活的年代,越來越多的貴族,甚至是有錢的商人向畫師訂制肖像畫。蒙田用自己的努力,扭轉了家庭的命運,有了爵位,成了貴族。他訂制了好幾幅肖像畫,當有幾分虛榮心作祟吧。
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想通過肖像畫“沉默”的言說,來告訴我們更多的信息。繪畫最本質的特征,是它的“沉默”。
當時電燈還沒有發(fā)明,人們只能依靠自然采光、蠟燭和火把照明。想象一下,當蒙田在昏暗的城堡中走過,突然與掛在墻上的自己打了一個照面,內心會是怎樣的感受?
蒙田對自己的長相和身材沒有太多自信,而墻上掛著的肖像顯然要比真實的自己要俊俏一些、有精神一些,因為它已經過畫師有意或無意的“美顏”加“濾鏡”了。
當蒙田凝視著自己的肖像畫,內心可能在懷疑:“思想”到底能不能被畫師的畫筆捕捉到?柏拉圖認為,思想是不能被看見的,如果通過視覺給出清晰的圖像,那么就會激起過于強烈恐怖的愛欲,而只有美才能被看見。
或許是古希臘時期的繪畫還不夠發(fā)達,柏拉圖才這么認為吧。到了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已經認為杰出的肖像畫能再現(xiàn)畫中人的“品格與精神”。意大利畫家吉蘭達約畫作《喬瓦娜·托納波尼肖像》上的拉丁銘文寫道:“藝術,假如你能再現(xiàn)品性與精神,在大地上將不會再有更美的畫了?!碑斘覀兠鎸@幅名畫,再看這句銘文時,我們會明白,畫家口中的“假如”,其實是謙遜的說法。
很快,蒙田會被自己肖像畫中的那雙眼睛所吸引。
讓-呂克·南希說,肖像畫“其實是展示了另一種裸露,即主體(精神)的裸露”。蒙田想讓畫師捕捉到的那種精神,很稱職地從他那雙眼睛之中涌現(xiàn)出來。維特根斯坦說:“我們并不把人眼看作一個接收器。當你看著眼睛時,你看到某種東西從中走出。你看到的是眼睛的凝視?!?/p>
實際上,當你凝視深淵一樣的眼睛時——肖像畫中的眼睛,也作如是觀——它也不單單會涌現(xiàn),還會吞噬,它又會吞噬觀畫者的凝視。涌現(xiàn)—吞噬,如此反復。
當我凝視著書本扉頁蒙田肖像畫里的那雙眼睛時——那雙透露出“懷疑”“正經”,甚至還有些許“冷笑”與“嘲諷”,最后一成是“反抗”——肖像畫里的那雙眼睛也在凝視著我。看肖像畫中蒙田的樣貌,當在刻下“我棄權”的42歲左右,與寫下這篇隨筆時的我同齡。蒙田和我,在互相凝視之中,驚異著,懷疑著,恐懼與戰(zhàn)栗著,在昏暗的蒙田城堡樓道,也在我灑滿冬日陽光的書房一角。
王永勝,作家,現(xiàn)居浙江溫州。主要著作有《屠龍簡史》《口吃簡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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