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良收藏的部分威士忌
攝影:車建軼
自1923年壽屋(1963年更名為“Suntory株式會社”,中譯“三得利”)在京都郊外創(chuàng)立日本第一家威士忌蒸餾廠 ——山崎蒸餾所,日本威士忌的歷史至今方抵百年。然而,它所締造的成就已足以媲美蘇格蘭威士忌。藏在這百年光陰里的,不僅是制作技術(shù)的傳承,更是跨越國界的文化想象與探索精神。
我們特邀深耕日本古董威士忌收藏的孫仲良,談談他對日本威士忌的歷史、設計演變、收藏價值以及對近年市場的觀察。美術(shù)專業(yè)出身,曾是資深廣告人的孫仲良,2008年成立新海上雅集,踏入拍賣行業(yè),至今已17年。早期以瓷雜文房為經(jīng)營重心,常年在日本各地征集拍品,因應買家需求,偶爾為其尋得日本古董威士忌,久而久之,也形成了自己的收藏體系。
“談日本威士忌的發(fā)展史,繞不開三個人——鳥井信治郎、竹鶴政孝、巖井喜一郎?!痹谛潞I涎偶纳虾^k公室,望著書架上陳列著宛如藝術(shù)品的威士忌收藏,孫仲良翻開了平常作為工具書的《日本威士忌圖鑒》。室內(nèi)燈光折射在瓶身上,每一瓶酒都像是凝結(jié)時光的容器,盛裝著屬于那個時代的氣息與故事。
▲品嘗原酒的鳥井信治郎
圖片來源:三得利HD
事實上,這三位重量級的人物都與日本工業(yè)發(fā)展的溫床——大阪有著深厚的淵源。才華橫溢的巖井喜一郎(1883—1966)是大阪高等工業(yè)學校釀造系的首屆畢業(yè)生,年僅26歲就設計出巖井式連續(xù)蒸餾機,開啟了日本工業(yè)生產(chǎn)食用酒精的時代。
1904年,巖井入職以生產(chǎn)酒精與仿制洋酒為主的“攝津酒精釀造所”(攝津酒造前身)。當時日本的國產(chǎn)威士忌只是在燒酎的基礎上進行調(diào)味與加香的仿制品,與真正的蘇格蘭威士忌相去甚遠。
▲巖井喜一郎與其酒坊的執(zhí)照
時值大正時代(1912—1926),日本社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西化。時任社長阿部喜兵衛(wèi)敏銳地意識到,仿制洋酒的市場終將式微,便與巖井著手規(guī)劃生產(chǎn)正統(tǒng)蘇格蘭威士忌。
1916年,巖井提攜大阪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后輩竹鶴政孝(1894—1979)進入攝津酒造。兩年后,攝津酒造決定派竹鶴前往蘇格蘭學習威士忌制程,日本終于為生產(chǎn)真正的威士忌邁出了關(guān)鍵的第一步。
▲竹鶴政孝與妻子麗塔
1918年,懷抱著“在日本釀造真正的威士忌”的志向,竹鶴踏上了蘇格蘭的土地。他在格拉斯哥大學研讀應用化學,并在斯佩塞的朗摩蒸餾廠(Longmorn,今格蘭利威)及坎貝爾頓的哈索本蒸餾廠(Hazelburn)實習,也在蘇格蘭結(jié)識了未來的妻子麗塔(Jessie Roberta Cowan)。
然而,1920年他與麗塔歸國時,日本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經(jīng)濟恐慌影響而百業(yè)蕭條,攝津酒造對是否正式生產(chǎn)威士忌舉棋不定??沼袧M身抱負與釀酒技術(shù)卻無用武之地,竹鶴黯然改行成為初中化學老師。
▲“赤玉葡萄酒”一經(jīng)推出后入選德國的品評會
因此廣告也頗受西洋影響,風格大膽
此時,壽屋創(chuàng)始人鳥井信治郎(1879—1962)憑借“赤玉葡萄酒”(Akadama Port Wine)在市場上嶄露頭角。基于改良葡萄酒的成功經(jīng)驗,鳥井決定投資威士忌產(chǎn)業(yè)。他慧眼識人,聘用竹鶴擔任山崎蒸餾所廠長。
對兩人此刻的交集,孫仲良笑說 :“當時日本上班族平均年薪才600日元,鳥井給竹鶴的年薪是4000日元?!?/p>
鳥井信治郎與竹鶴政孝,這對看似天作之合的組合,其實在建廠初期便已顯露出分歧。竹鶴傾向選在氣候較接近蘇格蘭的北海道建廠,鳥井則顧慮北海道運輸成本太高。最終他們選擇了大阪附近的山崎——一處多霧、氣候與蘇格蘭斯佩賽(Speyside)河畔相仿的地點。
▲當時的“三得利白札”廣告
1929年4月1日,山崎推出了被視為日本首款“正統(tǒng)”國產(chǎn)威士忌的“三得利白札”(サントリー白札)。當年的廣告文案頗具煽動性:“大家醒醒吧!崇洋媚外的時代已經(jīng)遠去。千杯不醉的人們吶!國產(chǎn)至尊美酒,有我們的三得利威士忌!”
然而,師法蘇格蘭的白札具有明顯的煙熏泥煤風味,讓喜歡飲酒配餐的日本消費者難以接受。市場反應平淡,竹鶴堅持更忠于傳統(tǒng)的風格,鳥井則主張改良以適應本土口味,二人的分歧日漸浮上臺面。
▲圖正中便是首版三得利白札威士忌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孫仲良從柜中取下一瓶首版白札,瓶身在燈光下泛出溫潤的光澤?!傍B井希望生產(chǎn)更符合日本人口味的威士忌,這是造成他與竹鶴分道揚鑣的關(guān)鍵原因。”他說。這瓶被視為日本威士忌開端的首版白札,品相幾近完美,連里面的酒液都保存良好。孫仲良笑著說:“我去過三得利博物館,他們展示的白札都幾乎見底了?!?/p>
“我偏愛收集日本三得利威士忌各大系列的首版——壽系列、洛雅系列、秘藏系列等,這類酒數(shù)量稀少,在國內(nèi)幾乎沒有人像我這樣以版本為核心去系統(tǒng)收藏日本古董威士忌?!?/strong>孫仲良說道。他的收藏標準從不以短期投資回報為導向,而是著眼于背后的歷史與文化價值。他的酒柜像一個微縮的日本威士忌博物館。
▲三得利·膳及三得利·座系列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從1962年起至1989年改革酒稅為止,日本將威士忌按特級、一級、二級進行分檔征稅,不同級別之間酒稅差額懸殊,促使廠家發(fā)展多條分級產(chǎn)品線,也讓日本威士忌市場呈現(xiàn)豐富多元的格局。孫仲良取下一瓶1998年推出的“三得利·膳”威士忌舉例:“這是為了搭配高檔日本料理而推出的威士忌,顯示當時的產(chǎn)品線已經(jīng)細分到考慮配餐的程度?!?/strong>
▲三得利推出的“Torys”威士忌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在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時期,昂貴的舶來品是身份認同的投射,威士忌正是其中的典型。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隨著生活方式逐漸西化,三得利敏銳地推出“Torys”威士忌,以平實的價格讓大眾沒有顧慮地享用威士忌,開啟了所謂的“Torys酒吧文化時代”。
1961年,三得利甚至推出“喝Torys,游夏威夷”的廣告活動。對于當時的日本人來說,海外旅游依然是奢望,這一廣告讓威士忌成為承載夢想與重建希望的新型飲品,登上社交宴飲的舞臺。
1934年,離開三得利的竹鶴終于踏上了夢寐以求的北海道,建立了余市蒸餾所。由于威士忌需要經(jīng)過數(shù)年方能上市,創(chuàng)業(yè)初期他只能靠販售余市特產(chǎn)蘋果汁維持運營。直到1940年,首批日果(Nikka)威士忌才正式面世。與此同時,三得利則走上了另一條路線——創(chuàng)新與本土化。
▲古董三得利角瓶威士忌
現(xiàn)已成為日本威士忌愛好者心中的經(jīng)典入門款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1937年推出了“角瓶”系列,以獨特的龜甲紋瓶身和順應日本飲食文化的柔順口感,迅速風靡大眾餐桌,開啟了日本威士忌普及的時代序幕。三得利與日果截然不同的發(fā)展路徑,使日本威士忌的百年歷史更加立體與豐富。鳥井信治郎最有名的口頭禪是“去試試看吧!”(やってみなはれ?。两袢允侨美髽I(yè)文化的核心基因,更體現(xiàn)了其大膽開拓的精神。
▲古董日果威士忌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三得利一直走在創(chuàng)新的道路上,為市場帶來了更多元的風味,當然,有些新的風味可能是失敗的,但成功的比例依舊更高?!睂O仲良翻開《日本威士忌圖鑒》,指著三得利琳瑯滿目的商品線,語氣中透出欣賞。
談及日本威士忌,包裝設計的匠心絕不可忽視。“例如這些酒瓶的設計,都是請當時的無印良品總設計師親自操刀?!?/strong>孫仲良指出。20世紀80年代,日本酒廠開始意識到包裝設計對市場的影響,于是積極與設計師合作,打造出既具辨識度又富藝術(shù)感的瓶身。
▲模仿建筑造型的三得利威士忌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早期的威士忌對酒瓶材質(zhì)精益求精,多采用水晶玻璃,比如“響30”的水晶瓶,甚至有品牌采用日本皇室御用的水晶玻璃。彰顯尊貴身份;山崎酒廠曾推出極其奢華的純金色瓶身的單一麥芽威士忌;三得利早期推出的花鳥風月系列,以各式精美的陶瓷瓶盛裝威士忌,至今仍被收藏家視為經(jīng)典。
▲包裝精致、具有藝術(shù)感的珍藏版三得利威士忌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孫仲良說:“由于市場競爭激烈,包裝設計成為品牌差異化的利器。日本威士忌的包裝設計一度獨步全球,不僅瓶身,外盒也極為精致。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包裝足以令消費者一眼就認定這是一款高端產(chǎn)品?!?/strong>可惜近年來,標準化的玻璃瓶逐漸取代了精致的水晶玻璃,外盒也從絨布、桐木盒退化為普通紙盒,讓孫仲良頗為惋惜,過往的美學追求,似乎也被時代浪潮沖刷而去。
回到當前日本威士忌收藏市場,孫仲良坦言:“2024年,日本威士忌的市場行情確實降到了一個低點?,F(xiàn)階段依然值得收藏的有兩類:一是那些在權(quán)威品酒網(wǎng)站上獲得高分肯定的公認佳釀,二是數(shù)量稀缺的古董酒或是限定酒款。因為它們價格下跌明顯,處在買家可以擇優(yōu)而選的開放狀態(tài)。但是,如果是那些普通的產(chǎn)品,我建議暫緩入手?!?/strong>
▲三得利“Torys”威士忌、三得利“Gold”金牌調(diào)和威士忌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威士忌市場的變遷不僅體現(xiàn)在收藏偏好上,而且受到拍賣模式的影響。新冠疫情推動線上拍賣快速發(fā)展,相比藝術(shù)品,收藏威士忌的門檻和市場風險相對較低,成為疫情后市場反應較好的門類。
孫仲良分享:“新海上雅集以前也做過最原始的群拍,每晚在微信群里上拍24件拍品,會規(guī)劃多個板塊輪動,而日本威士忌也是其中一個板塊。群拍基本上局限在彼此互相認識的圈子,后來專門的網(wǎng)拍平臺因為時代因素加速崛起,我們開始與線上平臺如一條、東加、龖藏以及拍賣公司合作。”
▲日果為紀念麗塔推出的特別版白蘭地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然而,市場熱潮總有起伏。受全球經(jīng)濟下行影響,2024年整體市場行情都呈現(xiàn)低迷的狀態(tài)。孫仲良透露:“輕井澤威士忌的價格相比高峰期下跌了數(shù)萬元,就連一貫被視為保值的茅臺,某些老版也比最高點跌了萬元以上?!钡J為,對于真正喜愛威士忌的收藏家而言,目前反而是入場良機:“泡沫擠掉了,當然是最佳買入時刻?!?/p>
談到收藏的意義,孫仲良感性地說:“收藏讓我有機會深入研究日本威士忌歷史,促使我學習這方面的專業(yè)知識。投入的時間與心力,使我的收藏變得更有意義?!?/p>
問及老酒與新酒的風味差異,孫仲良直言:“你得實際品嘗,才能體會老酒的美妙。新酒通?;饸馐?,而老酒的酒精度已隨時間揮發(fā),使口感更醇厚。而且很多老酒的結(jié)構(gòu)、骨架都保持得很好,很有風骨,因為當時使用的原酒都很講究。現(xiàn)在有些新酒一入口很強烈,但中段層次感不足,而老酒的尾韻往往更悠長。”
孫仲良回憶曾在酒展以2800元的價格品嘗過15毫升的“云頂”12年單桶威士忌,這款酒在威士忌專業(yè)評分網(wǎng)站上獲評高達98分,被譽為“神之酒”。他不禁回味:“那種等級的酒,真是可遇不可求?!?/p>
▲山崎“Royal”珍藏版威士忌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他喜歡與懂酒的朋友分享收藏,而非將它們束之高閣。“我相信酒買了就是要喝。這些古董威士忌幾乎與我們年齡相仿,我常自嘲是老人喝老酒。不過,老酒代表了一個時代的風味,現(xiàn)在有不少年輕人也喜歡喝老酒,日本很多酒吧都提供按杯銷售的古董威士忌?!?/p>
▲富士御殿場蒸餾所出品的古董威士忌
孫仲良收藏
攝影:車建軼
暮色漸濃,辦公室里的燈光依舊柔和地灑在書架上的威士忌,琥珀色液體就像時間的標本,等待在某個特別的時刻被喚醒?;蛟S,收藏古董威士忌的妙處,正是在于將時間凝結(jié)為可感知的芬芳,讓真正惜酒的收藏家,重溫那段充滿理想與探索精神的琥珀歲月。
《收藏/拍賣》雜志獨家稿件
原文刊載于《收藏/拍賣》2025年秋季刊
標題《飲一杯琥珀之夢:與孫忠良談古董日本威士忌收藏》
作者:賴奐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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