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正紅
上世紀70年代末,我們舉家搬到魯北一座挨著渤海的小城。谷雨前后的周末分外熱鬧——父母單位的大卡車“轟隆轟隆”開往海鋪,載回滿滿一車活蹦亂跳的螃蟹。5毛錢一斤的鮮貨,爸爸總會買上十斤八斤,架起大鐵鍋,火苗“呼呼”舔著鍋底,不多時,蒸汽裹著蟹香冒出來,直往人鼻子里鉆。通紅的螃蟹,盛在臉盆里端上桌,一家人圍坐,連手指縫都沾著海的味道。有一回,盆里竟藏著一只足有2斤重的“蟹王”,爸爸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這是老天爺賞咱們家的福氣!”那場景,至今想起來心里還是暖烘烘的。
渤海跟黃海在這兒碰頭,浪頭一下又一下拍打著齊魯?shù)陌毒€,把最鮮活的蟹子往岸上送。老輩人常念叨,山東蟹子的學問深,正如清朝郝懿行《記海錯》所言,“海錯之中,蟹族甚多,不可殫述,狀類難名?!鄙綎|的螃蟹種類繁多,滋味頂好,每一只都帶著海的故事,在灶上的熱氣里,成了千家萬戶飯桌上的念想。
梭子蟹肉多,脂膏肥滿,是出了名的鮮。背甲長得像梭子,青灰的殼泛著光,中間三個顯著的疣狀隆起,學名三疣梭子蟹,極易辨識。谷雨前后,梭子蟹最肥。母蟹的黃紅得發(fā)紫,跟凝住的晚霞似的;公蟹的膏白生生的,咬一口直黏牙。輕輕掰開蟹殼,雪白的肉蘸點姜醋,又甜又鮮。
要論滋味醇厚,還得數(shù)石甲紅。今年“五一”,擠在青島小漁港上,聽賣蟹老板扯著嗓子吆喝:“梭子蟹!石甲紅!”我撥開人群,一眼瞅見鐵盆里十幾只石甲紅鮮活異常,爪子撲騰得水花四濺。當下也不還價,全塞進塑料袋。拎回家,大火蒸熟擺上桌,媽媽笑著數(shù):“十二只,正好六個人,一人兩只!”
還有一種虎頭蟹最金貴,殼圓圓的,天生帶著虎紋,擺在盤里像幅水墨畫。頭回見它時,筷子懸在半空舍不得落:“長得這么俊,咋舍得下嘴?”這蟹長得慢,三四年才長到巴掌大,蒸熟了揭開殼,脂膏般的蟹黃“噗”地淌出來,咬一口,鮮甜在舌尖化開,連殼縫里的汁水都得拿舌頭舔干凈。
小蟹亦自有天地。雖身形小巧,卻在滋味與做法上暗藏乾坤。肉球近方蟹、黃眼蟹(就是常說的“嘟嚕子”),正如《記海錯》所言,“連骨啖之,味極脆美”,裹上面粉炸得金黃,下酒正好。紅線黎明蟹,也叫“吱硌蟹”“花旦蟹”,殼上淡紅紋路彎彎繞繞,扔到咖喱鍋里一煮,香料味混著蟹鮮,整條街都能聞到香味。日本大眼蟹,俗稱“麻婆子”“石棱子”,與白菜豆腐同煨,文火慢燉出奶白濃湯,入口暖意直抵心間。
要說吃蟹,清蒸最妙,最能吃出本味。而壽光的熗蟹子,透著齊魯大地的爽利勁兒。竹筷往蟹嘴里一插,待沒了動靜,“咔咔”剁成小塊丟進甕里。調(diào)鹵子最費工夫:生抽、料酒、清水配上姜、蒜、小米辣,小火慢熬。香氣順著門縫往外鉆,饞得人直咽口水。待鹵子涼透,蟹塊往里一浸,封好塞進冰箱。隔天開蓋,蟹肉吸飽鹵汁,透亮得像琥珀。吃起來先是咸,接著辣,最后還有回甘,肉嫩得像豆腐,就著白粥吃,一冷一熱,真是舒坦。
山東人還愛用時間腌出另一番風味——咸蟹子。干腌就用粗鹽拌花椒,一層蟹一層鹽地碼進壇子;濕腌得煮一鍋濃鹽水,咸得發(fā)苦才夠,螃蟹泡進去,拿石頭壓住。過個三五天,蟹肉變得緊實。妻獨好此口,總愛直接掰開吃,咸鮮滋味直往牙縫里鉆,她言稱,那股爽咸味道,熟蟹難以與其比擬,只要嘗一口,便永遠也忘不掉,一如李漁《閑情偶寄》中所言,“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更無一物可以上之?!迸渲@咸蟹,她能一口氣吃上兩個剛出鍋的熱饅頭。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總有人就好這口咸香,就像當年臉盆里的螃蟹,于我而言,不只是口腹之欲,更是嵌在記憶里的家常煙火。
山東人對蟹的喜愛遠不止于此,不同的做法承載著各異的風味與記憶。除了清蒸、熗制與腌制,還有一味將螃蟹與本土風物融合的絕妙吃法——唯有隆冬時節(jié)才能制作的濰坊蔥花蟹醬。此時的海蟹肉質(zhì)緊實,與當季大蔥碰撞出獨特的鮮甜。渤海灣新?lián)频幕钚?,洗凈后“咔咔”剁成小塊,殼肉相連,一點兒不糟踐。本地大蔥切段,紅辣椒剁碎,拌進蟹肉里。最要緊的是那壇老鹵水——海鹽、白酒、花椒、八角、桂皮熬成濃湯,濰坊人稱為“老湯”,晾涼后倒進瓶里,將食材浸得嚴嚴實實。半月后啟瓶,咸香混著蔥辣的氣息竄出來,直往鼻子里鉆。蟹肉吸飽鹵汁,緊實泛紅;大蔥浸著蟹鮮,只剩清甜。吃法隨性得很:掰塊熱乎饅頭夾著吃,麥香裹著咸鮮;白菜豆腐燉到發(fā)白,挖兩勺蟹醬放進去,清湯立馬泛起鮮香。老輩人就著蟹醬抿兩口景芝燒酒,瞇著眼咂舌:“奇好!”
日照的炒軟皮蟹也別具風味,軟皮蟹剛蛻完殼,殼軟肉肥,或炒韭菜,或炒杭椒,或做香辣味,連殼帶肉嚼,又脆又嫩,再來瓶冰鎮(zhèn)啤酒,看著海上的落日,這日子,美極了。
前些日子收拾舊物,翻到女兒從意大利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寫著“這兒的軟殼蟹和咱家炸蟹好像”。威尼斯的潟湖里,每到春秋時節(jié),小螃蟹就會褪去堅硬的外殼。漁民們守著特制的漏斗網(wǎng),瞅準螃蟹蛻殼的瞬間,“嘩啦”一下?lián)七M水箱——新殼還沒變硬的短短幾個鐘頭,可是吃軟殼蟹的黃金時間。軟殼蟹洗凈后,在蛋液里輕輕打個滾兒,渾身沾滿混著迷迭香的面粉,“刺啦”一聲滑進油鍋,不一會兒,蟹身就變得金黃酥脆。這場景讓我想起女兒小時候,我為其炸蟹的情景,渤海灣的“嘟嚕子”裹上面粉,在油鍋里同樣炸得金黃酥脆,撒上椒鹽,與威尼斯的美味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相隔萬里,兩地人對“限時鮮味”的執(zhí)著如出一轍——威尼斯人守著蛻殼時刻,恰似魯北人盼著谷雨蟹肥。再一想,威尼斯這吃蟹的熱鬧勁兒,倒和小時候全家圍著臉盆吃蟹的光景有幾分相似。
(作者為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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