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2日至26日,獨龍江邊境派出所一支10人巡邏隊,5天4夜風餐露宿,完成了中緬北43號界樁巡邏踏查工作。余潤強張建升益西羅布/攝
海拔4160米的中緬北43號界樁,矗立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獨龍江鄉(xiāng)擔當力卡山德那拉卡山口。抵達它,需要走一條地圖上難以尋覓的80公里“路”,其中,60公里為無人區(qū)——荊棘叢生的原始森林、觸目驚心的懸崖峭壁、危機四伏的泥潭沼澤。
9月22日至26日,獨龍江邊境派出所一支10人巡邏隊,5天4夜風餐露宿,完成了中緬北43號界樁巡邏踏查工作。
10月6日,當記者采訪這些隊員時,他們臉上的曬傷還未消退,但一種如釋重負的興奮感透在語氣里。通過他們的講述和拍攝的珍貴影像,那條“生死巡邊路”在記者眼前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死亡界樁”的由來
從貢山縣城出發(fā),一條有749道彎的盤山公路,一頭連著現(xiàn)代文明,一頭通向中國西南最后的秘境——獨龍江。這片土地北接西藏,西面和南面與緬甸接壤,199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蜿蜒著115公里中緬邊境線,是云南面積最大的邊境鄉(xiāng)鎮(zhèn)之一,分布著37-43號界樁。
這里被稱為極邊、極寒、極苦之地:獨龍江鄉(xiāng)每年有超過300天下雨,年均降水量最高達4000毫米。從1952年,解放軍邊防十團翻越高黎貢山進入獨龍江、建設(shè)獨龍江起,這里的云霧深處便有了一段跨越73年的戍邊傳奇。
“死亡界樁”這4個字,每次在獨龍江戍邊民警入所第一課上被提起,空氣便仿佛凝結(jié)了寒意?!昂姑钾Q起來了?!币晃恍戮貞洠熬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才能用‘死亡’來形容”。
答案在歷史深處。
1971年7月,來自云南麗江市寧蒗彝族自治縣的彝族青年、19歲的貢山獨立營戰(zhàn)士邱旦史,參加中緬北43號界樁巡邏任務(wù)。作為第二次執(zhí)行此任務(wù)的邱旦史,始終走在隊伍最前方,揮舞長刀,在密不透風的原始叢林中開辟道路。蔓藤、干樹枝撕扯著衣褲,邱旦史身上多處被刮傷。就在完成任務(wù)下山途中,一名戰(zhàn)友失足向深谷滑落。千鈞一發(fā)之際,邱旦史飛身撲去,抓住下墜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得救了,他的腳卻被尖銳的巖石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如注。夜幕即將降臨,原始森林的寒意陣陣襲來。為不拖累隊伍在天黑前抵達安全營地,傷勢嚴重的邱旦史請求:“你們先走,我斷后?!?/p>
野獸的嚎叫聲在密林中由遠及近,當嗅到血腥的猛獸步步緊逼,這位年輕的戰(zhàn)士作出了最后的抉擇——拖著傷腿,走向與隊伍相反的方向。半個月后一個黃昏,戰(zhàn)友們在深山中找到了他的遺骨。從此,“死亡界樁”成了這座石碑最悲壯的名字。
“43號界樁在我們心里像豐碑一樣聳立著,所里人人都想去?!彼L張啟雷說。但他提出了3個“必須”:身體必須扛得住,家屬必須知情,必須自愿申請。
入選巡邏隊的民警都很興奮,他們開始鍛煉,每天跑10公里,“讓身體里的疲憊感出來,腿就不會太酸”。
步步驚心的5天4夜
但是,巡邏之路遠比想象的艱難。
巡邏隊沿獨龍江支流龍尤王河逆流而上。剛進入原始叢林不久,危機便接踵而至。
今年5月31日,獨龍江鄉(xiāng)遭遇強降雨,獨龍江水位沖破歷史最高警戒線,江岸已不復(fù)舊貌。那些原本深埋地脈的巨巖,如今被洪水拔出、拋擲,在江邊堆積成一片猙獰的石陣。
行走其間,石面上覆著濕滑的青苔,一步一陷、三步一滑;石縫下暗藏著漩渦的余威,稍有不慎便會被急流吞噬;隊伍在垂直落差近千米的峽谷中行進,腳下并無路,靠披荊斬棘,時而攀上云霧繚繞的山脊,時而降至悶熱潮濕的河谷。剛才還冷得發(fā)抖的大山中,轉(zhuǎn)瞬便置身于蒸籠般的谷底,汗水浸透了作訓服。這種“一山分四季”的極端氣候,讓每個人的體力都在急速消耗,背負的物資此時成了最大的負擔,每一步都需要付出雙倍力氣。
絕壁之下,江水如一條咆哮的灰龍,巡邏隊緊貼崖壁行進,腳下是百米深淵,水聲震耳。這段所謂的“路”,不過是巖壁上淺淺的刻痕,需要像壁虎般吸附而行。民警許燦樂的恐高癥在這樣的海拔落差前被徹底激活,在一處幾乎垂直的崖壁前,他僵住了,“百米落差,沒有任何遮蔽,風從谷底呼嘯而上,吹得人搖搖欲墜,我不敢邁步”。一條繩索傳遞過來,戰(zhàn)友們一前一后護在他的身邊,最終一步一步慢慢通過了崖壁。
一年前,民警們到達第一個宿營地珀讓營地只用了3個多小時,而今年,因洪水的侵襲,他們走了7個多小時。54年前,年輕的邱旦史就犧牲在珀讓營地附近。張啟雷給大家上了一堂黨課,講述邱旦史的事跡,大家共同重溫入黨誓詞。
第二天到達叔左珀二號營地,用了9個多小時。營地就在擔當力卡山德那拉卡山口腳下,抬頭就能看見43號界樁所在的山口。篝火噼啪作響,映著這些守護在國之邊境的年輕面孔。年輕的心在心潮澎湃,但也承受著高海拔帶來的反應(yīng):氣喘、胸悶、出虛汗、無法入睡。
第三天整裝登頂前,經(jīng)驗豐富的張啟雷告誡大家,爬得越高,越不能著急小便,因為當人體急速進入高海拔地區(qū),全身血管在缺氧環(huán)境下會劇烈擴張以爭取更多氧氣。此時若突然排尿,充盈的膀胱瞬間排空,腹腔壓力驟降,原本因高原反應(yīng)而極不穩(wěn)定的血壓會斷崖式下跌。
“隱蔽的另一個殺手是垂直距離帶來的錯覺?!备彼L和明說,看著近在咫尺的山口,卻要耗費數(shù)小時攀爬。在這個高度,天氣說變就變,上一刻陽光燦爛,下一刻冰雹就可能劈頭蓋臉砸下來。
途中經(jīng)過一片片沼澤。腐殖質(zhì)在腳下發(fā)出撲哧聲,每一步都很黏滑??此茍詫嵉牟莸橄拢赡苁峭淌缮哪嗵?。淤泥像饑餓的嘴唇,試圖“抓”住每只踏入的靴子。大家手持探棍,時刻警惕顏色異常的水域,步步為營,踩著倒伏的枯木前行。
好容易擺脫沼澤,進入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山后,氧氣變稀薄了。每個人不得不大口喘息;頭痛如箍,太陽穴突突直跳;連最簡單的彎腰系鞋帶都成了對意志的考驗。
終于,在挺過了泥沼的吞噬、絕壁的考驗和稀薄空氣的折磨后,他們登頂了。
經(jīng)過4個多小時,雙腳踏上海拔4130米的山脊,整個世界豁然開朗。云霧在腳下翻涌,群山如波濤向天際延伸。而在視野的最高處,那尊灰白色的界樁靜靜矗立,像一位久候的故人。
“到了!我們到了!”有人哽咽難言,有人將額頭貼在冰涼的石面上。民警趙克雙用毛筆小心翼翼地為“中國”二字描紅,筆尖游走的沙沙聲,是此刻最莊嚴的儀式;國旗在稀薄的空氣中展開,那抹紅是山之巔最熾熱的色彩,每個人整理警服,挺直腰板,在雪山之巔發(fā)出鏗鏘誓言:“邊境有我,請黨和人民放心!”
這一次5天4夜的巡邏路上,民警們不僅要與缺氧、體力透支作戰(zhàn),身體上還留著被毒蜂叮咬后的紅腫。他們記得,途中,與毒蛇僵持的十幾秒如同一個世紀,最終蛇影消失在落葉中;數(shù)百米外,一只黑熊站立而起,嗅著空氣——它聞到了人的氣味。幸運的是,一陣山風轉(zhuǎn)向,黑熊慢慢消失在密林深處。
“登頂時,43號界樁不再是教材里的記述,而是我可以觸摸的有溫度的界樁?!泵窬w松說,“那一刻覺得,這一路,值了?!?/p>
在獨龍江邊防派出所巴坡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展覽室,記者看見了邱旦史年輕的面容。他和另外7名戰(zhàn)友一起被安葬在巴坡的獨龍江烈士陵園里。2021年,怒江邊境管理支隊的民警們歷時兩個月,行程5000多公里,走訪數(shù)十位老兵與烈屬,將8位烈士的遺像征集齊全,他們的故事從此有了清晰的輪廓。
巴坡警務(wù)室營房后墻上,“扎根獨龍江,一心為人民”10個大字讓記者感受到“守護”的重量。中緬北43號界樁無言,卻見證了一切:見證了一群凡人如何以血肉之軀,在高山峽谷間走出一條忠誠之路;見證了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如何把最熾熱的心跳,留在這片他們用生命守護的山河之間。
“只要界樁在山上,就一定會有人來描紅?!必暽竭吘彻芾泶箨牬箨犻L葛海祥說,這支巡邏隊中,年輕民警已成為主力。他們像當年的邱旦史一樣走在最前,也像一代又一代戍邊人一樣把忠誠刻進靈魂。73年來,變化的是面孔,不變的是“守好每一寸國土”的擔當。因為,“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國!”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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