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總來得干脆。一場夜雨后，風(fēng)就褪了暑氣，帶著干爽的涼意，漫過街角的老槐樹。

槐樹葉最先有了動靜，邊緣悄悄鑲上圈淺黃，像被陽光輕吻過的痕跡。樹下的地磚縫里，落了幾片早謝的葉，踩上去脆生生地響——小時候放學(xué)后，我總背著書包蹲在這里，和小伙伴比賽“踩落葉”，誰踩出的“咔嚓”聲最響，誰就是贏家。我們還會把完整的黃葉夾在課本里，如今翻舊書時偶然發(fā)現(xiàn)，葉脈里裹著的，仍是當(dāng)年的秋光。道旁的楊樹還擎著滿枝濃綠，卻少了盛夏的張揚(yáng)，葉片垂著，像在醞釀一場盛大的換衣。就像院里那棵老楊樹，每到初秋就開始“掉金”，媽媽總說“葉落要掃，不然積在院里招涼”，我卻總偷偷把落葉堆在墻角，直到被秋風(fēng)卷得滿地都是，才蹲在地上跟著她一起掃，掃帚劃過地面，揚(yáng)起的葉屑里，全是秋的味道。

晨霧是初秋的信使，天剛亮?xí)r裹著整個胡同，把墻根的牽?；ㄈ镜脻皲蹁醯?，沾了霧的花瓣軟乎乎的，像極了奶奶清晨蒸的白面饅頭。小時候總愛跟著她去胡同口買早點(diǎn)，霧大的時候，只能看見前方模糊的人影和飄來的豆?jié){香，她牽著我的手，腳步慢悠悠的：“霧天不著急，秋涼了，慢走才不凍腳?！钡热疹^爬高，霧一散，天空就藍(lán)得發(fā)亮，干凈得沒有一絲云——后來在他鄉(xiāng)見過無數(shù)次天，卻總覺得少了這抹純粹的透亮。曬在身上的陽光也軟了，不似三伏天那般灼人，我趴在院中的竹椅上，聽爺爺搖著蒲扇講古，陽光漫過臉頰，連時光都變得慢悠悠的，他的聲音混著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成了記憶里最溫柔的秋之序曲。

上學(xué)路上更是浸著秋意。我背著書包踩著落葉跑，黃葉在腳下“咯吱”響，像藏了一串小鈴鐺。偶爾趕公交，就追著車的影子跑，風(fēng)卷著落葉打在褲腿上，涼絲絲的。奶奶總在我出門前，把烤紅薯揣進(jìn)我口袋，用干凈的布包著，暖得能焐熱整個手心。等跑到公交站，紅薯的甜香從口袋里鉆出來，引得旁邊的小伙伴湊過來問，我就掰一小塊分給她，兩人站在晨光里，嚼著糯甜的紅薯，看遠(yuǎn)處的楊樹葉子，在風(fēng)里翻出淺黃的邊。

傍晚回家，巷口飄來糖炒栗子香，混著淡淡的桂花香，是獨(dú)屬于北方初秋的甜。賣栗子的大爺總穿藍(lán)布褂，鐵鍋里的栗子在砂子里“嘩啦嘩啦”翻滾，勾得人挪不動腳。我攥著幾枚硬幣買一包，燙得左右手來回倒，剝開殼咬一口，粉糯的果肉裹著焦香?？偵岵坏贸酝?，留兩顆揣在口袋里帶回家，奶奶笑著接過去：“這孩子，自己吃就好?！笨伤齽冎踝拥哪?，眼角的皺紋里，全是甜。

等夜色漫上來，院里擺上小方桌和竹凳。爺爺搬來躺椅，晃著蒲扇哼老調(diào)子，偶爾指著天上剛冒頭的星星：“那是牽牛星，秋夜里最亮?！眿寢尪藖硪槐P剛切好的脆梨，帶著井水的涼甜，我和弟弟搶著吃，梨汁沾在嘴角，惹得奶奶笑著用手帕擦。風(fēng)輕輕吹過，老楊樹葉“沙沙”地響，應(yīng)和著爺爺?shù)恼{(diào)子，遠(yuǎn)處鄰居家的談笑聲混著偶爾的犬吠，把秋夜襯得格外靜。那時候總覺得這樣的夜晚會一直有，直到后來離開家，才知道這時光早已和北方的秋一起，刻進(jìn)了心底最軟的地方。

風(fēng)里已沒有了蟬鳴，歸鳥撲棱著翅膀掠過漸黃的樹梢，把秋的序幕輕輕拉開。這序幕里，藏著舊時光的煙火氣，藏著奶奶的叮囑、爺爺?shù)墓适拢刂蠈W(xué)路上的烤紅薯和公交站的甜香，藏著院里的秋夜和脆梨，每一次呼吸，都是對往昔最溫柔的懷念，連風(fēng)里的涼意，都帶著暖融融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