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冬日清晨,皇帝在便殿召見宰相張儉,低頭看他衣角,布料粗糙,顏色泛白,縫線破損,竟然還有個焦黑小洞。那洞,是一年前故意燒出來的。張儉沒補,也沒換。他穿著這件舊袍,繼續(xù)上朝,日日如常。
皇帝沉默了幾息,揮手退人,密令打開國庫。
布衣進士
遼統(tǒng)和十四年,朝廷設科取士。遼朝雖承漢制,卻以契丹貴族為本,文人難登高位。那年,張儉考中進士第一,震動朝野。
他不是門閥世家,也沒有勛貴蔭庇,出身宛平貧寒之家。父母早逝,靠叔父撫養(yǎng),家中書籍零落,冬夜燃燈,夏夜苦讀。鄰人都說他呆,說他不懂人情世故。他不辯,只讀書。
鄉(xiāng)試、府試,一路過關。到了統(tǒng)和十四年,大考設于南京道。他帶著半舊青衫,擠在千人之間。主考閱卷后,言道:“文筆沉厚,氣度古雅。”奏報遼圣宗,欽點為首。
此事傳回京中,有人不服,說宛平小子何德何能。中書省議論紛紛,多人奏請復審,皇帝未允,答曰:“文章不分貴賤。”
張儉被授為翰林學士,調云州任幕僚。云州苦寒,邊地軍情繁雜。幕中多酒肉之徒,張儉獨坐一隅,批文整卷,無一差錯。
遼圣宗秋巡云州,各地獻珍奇。節(jié)度使無寶可獻,說道:“唯張儉可為貢品?!?/strong>
圣宗召見。張儉衣舊,神色平靜。問他治國之法,他答以三十策,字字切中時弊,從鹽政、兵制、賦役、禮樂,無所不涉。皇帝連連點頭,命其即返京就任翰林承旨。
他不結黨,不攀附。朝堂之上,權臣林立,他沉默不語。升知制誥、權中書門下平章事。中書省內,有人譏他寡言木訥,有人暗中掣肘。他不爭,只埋頭辦事。
宮中賜宴,他衣不換,履不新,筵席上只動箸兩次即退。
他住舊宅,門前無仆,冬日挑水,夏日掃地。有京官夜歸,見他披氈寫字燈下,說他瘋。他未答,只拱手笑。
三十年舊袍
遼興宗即位初年,張儉升任南院樞密使。職位升了,權力重了,風格卻沒有變。他仍舊一身布衣,不加金飾,不著新袍。朝中百官換季添衣,他仍穿那件舊袍,從未更換。
那袍子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褪色、起球、線頭脫落,袖口磨破、領角泛白。走動間,布料輕顫,如同紙面。他不遮掩,也不在意?;实圩⒁獾剿麜r,已是冬日朝會。殿中風烈,寒氣穿衣透骨,張儉站立朝前,神情如常。
周圍群臣或披狐裘,或著錦衣,只有他,仍舊那一襲破舊衣袍。
幾位大臣看不下去,開始私下議論。有人覺得這是故作姿態(tài),也有人擔心他這樣寒酸,會影響朝廷威儀。他的位置太高,舉動本就引人注目,穿著如此寒儉,難免惹人猜疑。
皇帝沉默不言,卻開始懷疑。張儉的節(jié)儉是真是假,是否只是偽裝。為了確認,皇帝命近侍暗中在他的袍角夾上一點火。焦痕不大,恰好在右側邊緣,看起來像長年磨損,也像人為破壞。近侍受命而行,張儉未察覺。
之后數(shù)月,張儉每日上朝,所穿仍是那件舊袍。焦痕如舊,毫無修補痕跡。線未縫,布未裁,連洗過的水印也未掩去那一塊黑點。
一年過去,焦痕還在。張儉依舊以此袍示人,不遮不掩。皇帝每次望去,都能看見那一塊不起眼的焦點。那些日子,皇帝沒說一句,但命人持續(xù)觀察。
與此同時,朝中言語更加激烈。有人提出,宰相衣物破損,實屬不體。也有人懷疑,他此舉是為了樹立清名,意圖在民間博得好評。甚至有人暗中建議,賜新袍,以觀其應對。
張儉聽到流言,沒有回應。他照舊進出,不改衣,不添飾。賜布不收,送衣不留,俸祿結余全部送往鄉(xiāng)下接濟親人和舊鄰。他府中老仆所穿之衣,反而比他更整潔。
冬日更深,張儉依然身著舊袍。朝堂風如刃,殿中寒氣逼人,他挺立不動,神色不變。那塊焦痕,在寒風中微微翹起,像是衣角的一片灰葉,也像是某種無聲的堅持。
皇帝看了許久,終于明白。這不是為了博名。這是他本來的樣子。
這之后,皇帝下旨,令張儉入內府自取所需。不是試探,是獎勵。庫中錦緞成堆,布帛陳列數(shù)架,張儉環(huán)顧一圈,只取三匹粗布,卷好帶走。他沒有挑選,也沒有停留太久。
此事傳出,朝堂上下嘩然。多數(shù)人以為他至少會取些細布、好料,未曾想,他連金線邊都沒靠近。
張儉沒有解釋。布帶回府后,他叫府中老人裁成袍形,又補了幾道舊線,穿著上朝。顏色依舊樸素,樣式一如從前,只是焦痕不見了。
興宗看見新袍,未發(fā)一言。只是命人在賞單上,加上十匹布、百兩金。
賞賜送達,張儉謝恩如例。金未入府賬,布分予舊部和仆役。他依然不換食、不增仆、不修宅。屋檐漏雨,親手補瓦;書案漆裂,自加木片;燈油用盡,三日不點。
這一年朝中無再提其衣袍之事。他的節(jié)儉,無需辯解,也不需證明。他沒有用言語回應質疑,用的是三十年不變的一件袍,一年不補的一個洞。
他不需要用清廉說服誰。他就是這樣活著,也只能這樣活。
火鉗試忠
張儉的節(jié)儉已非一朝一夕。他的衣物年年舊,食物日日素,俸祿每月結余必然送出。他不留私財,也不增置家產。人們議論他的清廉,也有人起疑。朝堂中人心復雜,有人佩服他的操守,也有人厭煩他的冷清。
遼興宗早年對他頗為信任,但長久以來,關于他是否“真清廉”的話題不斷在殿內蔓延。張儉不言不辯,這種沉默反而讓質疑聲更響。有重臣暗中奏言,說張儉表面節(jié)儉,實則另藏他意,不近人情,難以服眾。
興宗未當即回應。他慣于旁觀人心,既不急于表態(tài),也不輕信傳言。他決定自己確認。
冬季初至,張儉按例進宮奏事。那日風大天寒,他仍舊著那件常服,領口泛白,袖口磨損。退朝后更衣入沐,舊袍置于屏風之外。皇帝遣人趁隙前往,在袍角以火鉗輕燙,留下焦痕一處。衣角焦黑,不甚顯眼,卻絕不會被誤認為自然破損。
此后數(shù)月,張儉每日仍穿此袍。焦痕不曾縫補,也無跡象換新。每次早朝退下,內侍回報:衣角如舊。時間推移,那焦點反成辨認之標。春盡秋來,一年過去,張儉的衣依舊,連縫線都未動過。
與此同時,宮中風言風語不斷。有人以張儉衣破為由,提出他有失相儀。也有同僚反復暗示,應令其更衣,以示大體。甚至有人建議查其家中布藏,以印證真假節(jié)操?;实鄄淮饝?,也不辯解。他要看的不是這些,而是那一件舊袍和焦痕的動靜。
焦痕未動,衣未更,人未改。
當年冬日,風雪再起,張儉步入便殿。衣袍隨風飄動,那塊焦痕依舊如初。殿中寂靜無聲,左右不語,近侍垂目?;实弁墙购墼S久,終明其意。
張儉不是做表面文章。他是真的從不換衣,也從不補衣。他對自己的節(jié)儉沒有任何遮掩,也沒有絲毫虛飾。
那日朝后,皇帝令開內府,許張儉自取所需。賞賜為實,亦是回應。他未拒絕,也未多言,隨內侍入庫,錦緞陳列數(shù)架,綾羅滿柜,他徑直走向角落,從粗布一堆中選取三匹,抱回便出。
殿中眾人無語。有人稱他確實不假,有人依舊心存疑竇,但無人再言“其節(jié)不實”。
此后,皇帝另加賞布十匹、金百兩,張儉受之,當日分予僚屬與門役,自身不留一文。書表謝恩,用詞平實如常,無半字自夸。
張儉不說忠誠,但每一日堅持的細節(jié),就是忠誠。他不講清廉,卻讓人難以質疑。他的節(jié)儉已非刻意,而是習性,是根深,是不可動搖之本性。
焦痕一事未再提起,朝中漸也無人再質疑。那袍穿至褪盡,才換。他的節(jié)儉,從始至終,不為他人,只為本心。
不置田宅
張儉執(zhí)政多年,從無私產,不設家業(yè)。遼朝諸臣多在京外置田,或以親族名義行商。他無田無宅,甚至府第也是舊宅翻修,三間正房,后屋不設,廚灶低矮,院內不種花,只種菜。
戶部數(shù)次清查官員財產,張儉一案最短。
查者入府,僅見一桌一榻,一架書柜,一缸舊米,一壺涼茶。三仆同住,不設寢室,夜里和衣而臥。文案堆放整齊,燈臺用油極省,一燈能燒十日。
門前無牌匾,院中無亭榭。鄰人常誤以為寒士借居,不知其主乃樞密使。
有年秋雨連綿,御史中丞巡視至其宅,見屋瓦漏雨,請皇帝撥銀修繕,被他婉拒。他說:“未坍也。”
有史官記載:‘張儉家貧如士,俸入不積,賜物即散?!?/strong>
俸祿入府,先算用度,再留親故,余者悉數(shù)散于鄉(xiāng)人。親戚求借,他不推辭,貧民來訪,他親自送米。即便如此,家中從未積債,從未欠糧。
他謝絕婚姻聯(lián)姻,子孫皆不入仕,或為教書先生,或務農。他說仕者難清,寧以布衣終。
皇帝數(shù)次欲賜宅賜田,他皆以“無用”為辭。一次圣旨親降,賜莊于郊外,他親赴山莊看過一圈,次日寫表謝恩,命人將地契送還。
“此非吾力所得,不敢受?!?/p>
御史復核財產,記其名下無田一畝,銀錢不足百貫。
張儉晚年,步履蹣跚,仍自步至中書。遇雨披蓑,不呼轎。不設隨從,不設護衛(wèi)。朝會前一刻到,退朝后一刻走。
有一年大雪,百官皆乘車,唯張儉獨行入宮,半袍濕雪,鬢發(fā)盡白。皇帝聞之,遣內侍送轎,被其謝絕。
他活至九十一歲,未患大病。辭官后,朝廷再三挽留,終不得,再加俸終養(yǎng),置醫(yī)官照料,他婉拒。
卒于家中,朝廷賜謚“文節(jié)”,命百官赴喪。
喪禮從簡,靈前無珠玉,只有舊袍一件,懸于棺前。
葬于郊外,墓碑不刻官職,只寫“張儉之墓”。
皇帝下詔:張儉生不愛財,死不擾民。其人雖歿,風骨長存。
殿堂畫像,不施金粉,不著朝服。只繪其青袍布履,手執(zhí)簡冊,神色如常,神情沉定。
張儉終其一生,未置一宅,未取一金,未換一袍。他不是清高,是守;不是苦行,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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