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深處是人間

佟 鑫

覃塘的荷,豈止是花。初見時,但覺綠意如潮水般漫涌,無邊無際,從眼前一直綿延至遠方天地的盡頭。廣西貴港覃塘的碧波之上,又加了一層荷葉“碧波”,微風(fēng)拂過,萬頃“碧波”此起彼伏,綠浪簌簌滾動,連天空都被映襯得一片青翠。偶有粉白色的花苞,從綠海深處羞澀地探出頭來,宛如飽蘸了胭脂的筆尖,舒展的花瓣,化作粉白的裙裾,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

信步走到荷塘邊,與鋪展到岸邊的荷葉零距離接觸,我俯身仔細端詳,只見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荷葉錯落交疊,高的如擎起的華蓋,低的似覆蓋的圓盤,密不透風(fēng)。光線從葉隙間漏下,在水面上投射出點點碎金。

一位鬢發(fā)斑白的采蓮人躬身荷塘中,敏捷地掐摘蓮蓬。枯葉在他腳下碎裂,發(fā)出窸窣聲響,微苦的清香混合著泥土的腥氣,沉沉地彌漫開來。采蓮人膠靴踏在泥濘里,每一步都發(fā)出滯重的“撲哧”聲。他偶爾被荷刺劃破手臂,便低聲嘟囔一句,又迅速彎下腰去,再次將手探入碧綠深處。

隨著時間的流逝,早晨的清涼逐漸退去,越升越高的日頭也漸漸變得毒辣起來,萬物在炙烤下顯得萎靡不振。荷葉邊沿微微卷曲,透出慵懶的倦意。蛙聲與蟬鳴起初零星,接著喧鬧成一片,在熱浪中鼓噪不已。那位采蓮人卻對這鼓噪充耳不聞,起初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不斷擦汗,許是汗流多了,他索性不擦了,任由汗水順著他溝壑般的皺紋淌下,滴入泥土,滴落在田埂上。

塘邊竹筐里的蓮蓬堆成了小山,同行的人從竹筐里挑出一枝青碧飽滿的蓮蓬,指尖在蜂窩狀的孔洞間靈巧地一旋,便摳出幾粒裹著嫩綠胞衣的蓮子。將嫩綠胞衣剝?nèi)?乳白玉潤的蓮肉便顯現(xiàn)出來。同行的人掰開一粒遞過來,特意留了半截碧玉般的蓮芯:“嘗嘗,苦的才夠味。”我接過,將其含入口中,先是一縷苦澀從蓮心滲出,接著清甜的汁液裹挾著山野的水汽迸濺開來,旋即化作薄荷般的沁涼直抵心脾。忽然想起《本草綱目》中說“蓮子甘平,蓮芯清心”,這看似矛盾的搭配,恰是自然最精妙的平衡之術(shù)。

荷塘里的采蓮人越來越多,有男有女,不時開幾句玩笑,爽朗的笑聲傳得很遠。

他們頭戴草帽,褲腿高高挽起,彎腰在齊腰深的泥水中仔細摸索著。采藕的動作似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雙手插入淤泥之中,指尖先輕柔地觸碰淤泥表面,感知其松軟的程度,隨后手掌緩緩深入,手腕不時轉(zhuǎn)動,不一會兒,一節(jié)完整的蓮藕便破水而出。同行的人中有采蓮的行家:“這藕得趕在日落之前采摘,此時的藕最為鮮嫩多汁。”

與眾不同的是,覃塘的蓮藕上,有著若隱若現(xiàn)的紫痕。傳說這些紫痕源于荷花仙子滴血鎮(zhèn)妖的故事。然而,真正讓帶有紫痕的蓮藕聲名遠揚的,卻是一碗晶瑩剔透、溫潤如玉的藕粉。

藕粉的制作工藝可追溯至宋代,南宋時期的臨安(今杭州)已形成成熟的制作工藝。西湖藕粉隨著宋室南遷,成為皇室貢品。

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時,特意指名要品嘗產(chǎn)自廣西貴縣(今貴港)的大紅蓮藕。其制成的藕粉“色如琥珀,瑩似凍脂”,這一特點被收錄于《貴縣志》。

據(jù)貴港當(dāng)?shù)厝苏f,用來做藕粉的原料選取極為嚴(yán)苛,要選用大紅蓮藕(俗稱“大碌藕”),因土壤富鐵而呈赭紅色,其淀粉含量遠超尋常的藕。并且只能在冬季進行采收,以立冬后皮色起銹、水分少的老藕為佳。藕粉的制作需要經(jīng)過磨漿、洗漿、漂漿、瀝烤等十一道工序。百斤鮮藕,最終僅能產(chǎn)出十斤粉霜。2023年,貴港藕粉制作技藝被列入廣西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名錄。

沖泡藕粉時,先用涼水將其完全調(diào)勻,然后倒入沸水,攪拌至晶瑩剔透的膠狀羹體,再點綴少許桂花或堅果,即可領(lǐng)略傳承千年的別樣風(fēng)味。貴港人的行囊中總少不了“荷美覃塘”的盒子。他們說,當(dāng)舌尖品嘗到家鄉(xiāng)藕粉的味道時,心靈便找到了歸宿。這份從歷史深處流淌至今的荷香,吸引著無數(shù)追尋者。當(dāng)琥珀色的藕粉承載著鄉(xiāng)愁飄向遠方時,一眾異鄉(xiāng)人也循著荷香而來。

異鄉(xiāng)人從中品出了什么味道,可能各有說道,我卻無法知曉。

荷塘的根須,早已深深扎根于這片土地的肌理之中。如今,依托“荷”經(jīng)濟,村民腰包漸鼓……在這碧波萬頃的荷塘之下,涌動的不僅是藕節(jié)相連的紫痕,更是人與土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生計與希望緊密交織而成的“蓮蓬”,充滿生機與活力。

荷塘深處,是人間的生動縮影。那看似柔弱的荷,用清苦的蓮心滌蕩心塵,以潔白的藕節(jié)滋養(yǎng)身體,更憑借堅韌的生命力,默默支撐起一方水土的生活畫卷。

覃塘的荷,僅僅是花嗎?荷塘默默不語,萬葉千花,似這紛繁紅塵,盡是人間煙火。

來源:《四川日報》2025年10月10日第12版

作者:佟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