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馳,這套房子,當(dāng)初是你爸給我們春花的彩禮,跟你沒關(guān)系?,F(xiàn)在建社要結(jié)婚,女方要婚房,你和小念,搬出去吧?!?/p>
丈母娘王翠娥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一臉理所當(dāng)然。
她口中的“你爸”,是我的岳父,李滿囤。
而“建社”,是我的小舅子,李建社。
我?guī)缀跻詾樽约郝犲e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客廳里那盞剛換不久的水晶燈,散發(fā)著冰冷的光。
我看著她,這個曾經(jīng)在我記憶里樸實、勤勞的農(nóng)村婦人,此刻的臉上,寫滿了城市人特有的精明與刻薄。
她的身邊,坐著我的岳父李滿囤,他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表情,但那緊鎖的眉頭,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立場。
而我的妻子,李春花,那個當(dāng)年在清冷月光下,羞澀又大膽地鉆進(jìn)我被窩的姑娘,此刻卻低著頭,雙手死死地絞著衣角,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言不發(fā)。
我的心,一瞬間沉到了谷底。
像是被人從萬丈懸崖,一腳踹了下去,耳邊是呼嘯的冷風(fēng)。
“媽,你說什么?”
我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王翠娥抬了抬眼皮,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更加不耐煩。
“我說,讓你搬出去。這房子,是給我們春花的,也就是我們老李家的。建社是她親弟弟,現(xiàn)在他有難處,當(dāng)姐姐姐夫的,能不幫嗎?”
“我們老李家的……”
這五個字,像五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
我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到頭來,在這個家里,我依然是個外人。
而這套我辛辛苦苦,用半輩子血汗換來的房子,在他們眼里,也從來不屬于我。
我的目光,緩緩掃過客廳的每一個角落。
墻上掛著的,是我和春花結(jié)婚時,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我們,笑得青澀又甜蜜。
電視柜上,擺著兒子陳念從小到大的獎狀,從“三好學(xué)生”到奧數(shù)競賽一等獎,每一張,都曾是我的驕傲。
這房子里的每一塊地磚,每一件家具,都是我親手挑選,親手布置的。
這里,是我陳馳的家啊。
可現(xiàn)在,他們要我滾出去。
我忽然很想笑。
荒唐,太荒唐了。
思緒,像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回了那個遙遠(yuǎn)的,改變了我一生的年份。
1978年。
那一年,我十九歲,作為最后一批知識青年,從繁華的上海,被下放到了貧瘠的李家坳。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響了兩天一夜,再換上顛簸的拖拉機(jī),最后,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泥土路。
當(dāng)我背著破舊的帆布包,站在李家坳村口時,整個人都蒙了。
眼前,是無盡的黃土,和低矮破敗的土坯房。
空氣里,彌漫著牲畜糞便和泥土混合的、陌生的氣息。
我的心,和那天的天色一樣,灰蒙蒙的。
接待我的,是村里的大隊長,李滿囤。
他四十多歲,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手上布滿了老繭,一雙眼睛卻格外有神。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
“娃,別怕,以后這就是你的家了?!?/p>
他的聲音,洪亮而真誠,驅(qū)散了我心中不少的惶恐。
按照安排,我被分到了大隊長家借宿。
李滿囤的家,是村里少有的幾間青磚瓦房,收拾得干凈利落。
他的婆娘,王翠娥,話不多,但手腳麻利,很快就給我端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雜糧糊糊,上面還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
在那個年代,雞蛋是頂金貴的東西。
我一個外人,一來就受到這樣的款待,心里頓時暖烘烘的。
他們家有兩個孩子。
大的是女兒,叫春花,十七歲。
小的是兒子,叫建社,才七八歲。
我第一次見到春花,是在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旁。
她正費力地?fù)u著轆轤打水,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
聽到動靜,她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張怎樣干凈的臉龐啊。
沒有城里姑娘的脂粉氣,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眼睛,像山里的溪水,清澈見底,帶著幾分好奇,幾分羞澀。
她看到我,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低下頭,快步提著水桶進(jìn)了屋。
那晚,我躺在李滿D囤給我收拾出來的西廂房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床是硬邦邦的土炕,被子帶著一股陽光和皂角的味道。
窗外,是無盡的蛙鳴和蟲叫,還有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
這一切,都和我過去十九年的人生,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里。
迷茫,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將我緊緊包裹。
就在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際,房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一道縫。
一道纖細(xì)的身影,借著窗外清冷的月光,躡手躡腳地走了進(jìn)來。
我心里一驚,猛地坐了起來。
“誰?”
那個身影被我嚇了一跳,停在原地,不敢動了。
借著月光,我認(rèn)出來了,是春花。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布褂子,懷里抱著一床薄薄的被子,低著頭,聲音細(xì)若蚊蠅。
“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下文。
我有些疑惑,“這么晚了,有事嗎?”
她咬著嘴唇,似乎鼓起了天大的勇氣,一步步挪到我的炕邊。
然后,在我的目瞪口呆中,她掀開我的被子一角,連人帶她自己的小被子,一起鉆了進(jìn)來。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一股淡淡的、少女特有的馨香,混著皂角的味道,瞬間鉆進(jìn)我的鼻腔。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緊挨著我的那具身體,在微微地顫抖。
“你……你干什么!”
我壓低了聲音,又驚又怒。
這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抖得更厲害了。
“我……我身上冷。”
這個理由,拙劣得可笑。
時值盛夏,屋外熱得像個蒸籠,怎么可能會冷?
我正要發(fā)作,把她推出去,她卻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不像城里姑娘那樣柔軟,帶著薄薄的繭,卻很溫暖。
“陳馳哥,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委屈和不安。
“你是不是過幾天,就要回城里去了?”
我愣住了。
我這才明白,她的“冷”,不是身上的冷,是心里的冷。
是對未來的恐懼,是對改變命運的渴望。
在那個封閉的年代,一個像我這樣,來自大上海的“文化人”,對她們這些鄉(xiāng)下姑娘來說,就像是黑夜里的一束光,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可能。
她的舉動,大膽,甚至有些不知羞恥。
但那背后,卻是一個農(nóng)村少女,最純粹、最卑微的祈求。
我的心,一下子軟了。
那一晚,我們什么都沒做。
她就那么靜靜地躺在我的身邊,像一只受了驚的小兔子。
而我,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月亮,一夜未眠。
從那晚以后,我和春花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白天,在人前,我們依然保持著距離。
但到了晚上,她會偷偷給我送來一個烤紅薯,或是一把炒熟的南瓜子。
我也會借著昏暗的油燈,教她認(rèn)字,給她講外面的世界。
我給她講上海的高樓大廈,講南京路上的車水馬龍,講電影院里放的《追捕》。
她聽得入了迷,眼睛里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芒。
“陳馳哥,外面……真的那么好嗎?”
“好?!蔽尹c點頭,“等你以后跟我去了,就知道了?!?/p>
那句話,我說得輕描淡寫,像一個許諾。
她卻當(dāng)了真,臉紅到了耳根。
我們的感情,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像一株野草,悄無聲息,卻又頑強(qiáng)地生長著。
李滿囤和王翠娥,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
他們沒有點破,反而對我更好了。
地里的重活,李滿囤總是不讓我干,說我是讀書人,手是用來拿筆的。
王翠娥則變著法子給我做好吃的,我的衣服,也總是被她洗得干干凈凈。
他們待我,比待親兒子還好。
村里人看在眼里,都說李滿囤有眼光,想招個城里女婿。
對此,我并不反感。
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李滿囤一家的善意,是我唯一的溫暖。
而春花,那個善良、純真,又帶著一絲小狡黠的姑娘,也早已住進(jìn)了我的心里。
我以為,我的人生,就會這樣繼續(xù)下去。
在李家坳扎根,和春花結(jié)婚,生子,當(dāng)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教師。
直到1979年底,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砸了下來。
知青可以返城了。
這個消息,像一顆炸雷,在所有知青的心里炸開了花。
我們歡呼,我們擁抱,我們喜極而泣。
回城,回家,回到父母身邊。
這是我們每個人,日思夜想的夢。
我也激動得一夜沒睡。
然而,第二天,當(dāng)我看到春花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時,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幫我收拾行李。
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卻像一潭死水,沒有半點光亮。
那天晚上,李滿囤在家里擺了一桌酒。
他一杯接一杯地灌我,自己也喝得滿臉通紅。
“陳馳啊……”
他拉著我的手,這個堅硬了一輩子的男人,眼眶竟然紅了。
“叔知道,你是好娃,有出息,不能一輩子窩在這山溝溝里?!?/p>
“叔不攔你,你該走就走?!?/p>
“只是……只是可憐了我們家春花……”
說著,他看了一眼旁邊默默垂淚的女兒,聲音哽咽了。
王翠娥也在一旁抹著眼淚。
小建社不懂事,抓著一塊肉啃得滿嘴是油。
那一刻,我心里的愧疚,達(dá)到了頂點。
我看著春花,看著這個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姑娘。
我走了,她怎么辦?
留在這個貧窮的小山村,嫁給一個不認(rèn)識的莊稼漢,然后像她的母親一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勞作,直到老去?
不。
我不能這么自私。
我猛地站起來,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叔,嬸,你們放心!”
我大聲宣布。
“我不走了!”
“我要留下來,娶春花!”
那一瞬間,整個屋子都靜了。
春花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李滿囤和王翠娥也愣住了。
隨即,李滿囤一拍大腿,激動地站了起來。
“好!好!好娃!”
他連說三個“好”字,用力地拍著我的后背。
“你放心,只要你肯留下,我們老李家,絕不虧待你!”
為了讓我安心留下,李滿囤做出了一個讓全村都震驚的決定。
他要傾盡家里的所有積蓄,再向親戚借一些,給我和春花,在村里蓋一棟新房子。
在那個年代,蓋一棟青磚大瓦房,幾乎是天文數(shù)字。
“叔,這使不得!”我連忙拒絕。
李滿囤卻把臉一板。
“怎么使不得?你肯為了我們春花,放棄回城的好機(jī)會,我們老李家,就得知恩圖報!”
“這房子,就算我們給春花的嫁妝,也是給你們倆的新房!”
“以后,你就是我們老李家的上門女婿,是我們半個兒子!”
他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容我反駁。
很快,在李滿囤的張羅下,新房動工了。
他動用了自己大隊長的關(guān)系,批了一塊全村位置最好的宅基地。
村里人也都來幫忙,出力的出力,出工具的出工具。
我看著那地基一點點打好,墻壁一天天砌高,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我有了自己的家。
就在李家坳,這個我曾經(jīng)想要逃離的地方。
房子蓋好的那天,李滿囤拿出了一張蓋著大紅印章的宅基地證明。
他鄭重地把那張紙,交到了我的手上。
“陳馳,這上面,寫的是你的名字。”
“以后,這房子,就是你的了。”
“你得好好待我們春花。”
我看著宅基地證明上,戶主那一欄,清清楚楚地寫著“陳馳”兩個字。
我的眼眶,濕了。
我對著李滿囤和王翠娥,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媽,你們放心?!?/p>
那一聲“爸媽”,我叫得心甘情愿。
1980年春天,我和春花結(jié)婚了。
婚禮很簡單,但很熱鬧。
村里人都來了,流水席擺了三天。
我們住進(jìn)了新房,開始了我們的小日子。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在村里的小學(xué)當(dāng)了老師,春花則操持家務(wù),下地干活。
她對我,幾乎是言聽計計從。
我讓她多讀書,她就抱著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啃。
我說城里人都講究衛(wèi)生,她就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
她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天。
一年后,我們的兒子出生了,我給他取名,陳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永遠(yuǎn)不要忘記,他的根,在上海。
兒子的出生,給這個家?guī)砹藷o盡的歡樂。
李滿囤和王翠娥更是把陳念當(dāng)成了心肝寶貝,整天抱在懷里,不肯撒手。
日子,就像村口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溪,平靜地向前。
我以為,我的一生,就會這樣過去。
然而,命運的齒輪,在不經(jīng)意間,又一次轉(zhuǎn)動了。
1985年,政策再次松動。
像我這樣,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并且有正式工作的知青,可以辦理手續(xù),把戶口遷回城市,并且可以帶上一名家屬。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不亞于平地驚雷。
回城。
這個我已經(jīng)深埋在心底的夢想,再一次,浮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我激動,我渴望。
但同時,我也猶豫,我掙扎。
我走了,岳父岳母怎么辦?
他們?yōu)槲腋冻隽四敲炊唷?/p>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李滿囤。
我以為他會像上次一樣,挽留我。
但出乎我的意料,他沉默了很久,只是不停地抽著旱煙。
最后,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去吧。”
他說。
“你終究不屬于這里?!?/p>
“帶著春花和念念,回你的上海去?!?/p>
“那里,才是你們的家?!?/p>
“念念是我們的親外孫,我們不能耽誤了他的前程。”
那一刻,我看著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心里五味雜陳。
我知道,他舍不得。
但他更希望我們,尤其是他的外孫,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臨走前,我把身上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了岳父岳母。
我向他們保證,等我在上海站穩(wěn)了腳跟,一定每個月都給他們寄錢,一定經(jīng)常帶春花和念念回來看他們。
李滿囤擺了擺手,什么都沒說。
王翠娥則拉著春花的手,哭成了淚人。
“春花啊,到了城里,要聽陳馳的話,要孝順公婆,別給我們老李家丟人……”
就這樣,我?guī)е夯ê湍暧椎膬鹤?,踏上了回城的火車?/p>
那棟我們親手蓋起來的青磚大瓦房,被我們暫時鎖了起來。
李滿囤說:“鎖著吧,這是你們的根,啥時候想回來了,都有個落腳的地方。”
回到上海,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我被分配到了一個效益不好的小廠當(dāng)工人,住在父母留下的,只有十幾平米的亭子間里。
春花一個農(nóng)村婦女,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家里帶孩子,做點零工補(bǔ)貼家用。
那段日子,很苦。
但我們都咬著牙,挺了過來。
我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去夜校讀書,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
春花也努力地適應(yīng)著城市的生活,學(xué)著說上海話,學(xué)著使用煤氣灶。
我們省吃儉用,每個月,都雷打不動地給岳父岳母寄去生活費。
從最初的二十塊,到后來的五十塊,一百塊,二百塊……
我知道,這點錢,根本無法報答他們的恩情。
但這是我,作為一個女婿,唯一能做的事情。
每次回老家,我們都大包小包地帶東西。
給岳父的好酒好煙,給岳母的衣料布匹,給小舅子建社的玩具和文具。
建社從小被嬌慣壞了,學(xué)習(xí)不好,初中沒畢業(yè)就輟了學(xué),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閑。
后來,他想去鎮(zhèn)上學(xué)開車,是我出的錢。
他想開個小賣部,也是我出的錢。
他闖了禍,跟人打架,要賠錢,還是我出的錢。
春花總是說:“我爸媽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們當(dāng)姐姐姐夫的,能幫就幫點吧。”
我沒說什么。
我覺得,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誰讓我是他們的“上門女婿”,是他們“半個兒子”呢?
日子,就在這樣的平淡與瑣碎中,一天天過去。
我通過自己的努力,從一個普通工人,做到了車間主任,又做到了副廠長。
我們從亭子間,搬進(jìn)了單位分的筒子樓,又貸款買了屬于自己的商品房。
兒子陳念也很爭氣,從小學(xué)習(xí)優(yōu)異,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
生活,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直到2005年,一通來自老家的電話,打破了這份平靜。
電話是岳父李滿囤打來的。
他說,我們村,要搞開發(fā),要拆遷了。
我們那棟老房子,也在拆遷的范圍之內(nèi)。
按照政策,我們可以選擇要一筆補(bǔ)償款,或者,在縣城置換一套商品房。
“陳馳啊,你看,這事怎么辦?”李滿囤在電話里問我。
我當(dāng)時沒有多想。
“爸,這房子是你們當(dāng)初給我和春花蓋的,拆遷款,你們就留著養(yǎng)老吧?!蔽艺f。
電話那頭,李滿囤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有些猶豫。
“陳馳,你聽我說?!?/p>
“我和你媽商量過了,我們年紀(jì)大了,要那么多錢也沒用?!?/p>
“建社那小子,不爭氣,指望不上。”
“我們想……把這房子,置換到你們市里去?!?/p>
“這樣,我們以后想念念了,也能去看看他。我們老兩口,將來也好有個依靠?!?/p>
我聽了,心里一陣感動。
都到這個時候了,他們還在為我們著想。
“爸,這怎么行,市里的房價多貴,置換肯定要補(bǔ)不少差價?!?/p>
“錢的事,你不用管?!崩顫M囤的語氣,不容置疑,“我這些年,也攢了點棺材本,夠了。”
“就這么定了。你把你的身份證復(fù)印件寄回來,我去找開發(fā)商辦手續(xù)?!?/p>
我拗不過他,只好答應(yīng)了。
后來我才知道,所謂的“棺材本”,根本不夠補(bǔ)差價。
岳父是把老家僅剩的幾畝地,都給賣了,又向親戚朋友借了一大圈,才湊齊了那筆錢。
新房子,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住的這套三室一廳,一百二十平,位置和樓層都很好。
辦房產(chǎn)證的時候,岳父特意囑咐開發(fā)商,房主,只寫我一個人的名字。
他說:“陳馳,這房子,就是我們老兩口,給你和春花,給念念的?!?/p>
“跟你小舅子,沒關(guān)系?!?/p>
“我們只認(rèn)你這個女婿,只認(rèn)念念這個外孫。”
拿到房產(chǎn)證的那天,我一個大男人,哭了。
我發(fā)誓,我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孝順這兩位老人。
我把他們接到了市里,想讓他們跟我們一起住。
但他們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吵著要回去。
說住不慣樓房,吃不慣城里的菜,想念村里的老鄰居。
我只好把他們送了回去,但每個月給的生活費,又加了一倍。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直到今天。
直到我的丈母娘,王翠娥,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最傷人的話。
讓我滾出這個家。
思緒,從遙遠(yuǎn)的回憶中抽離。
客廳里的空氣,依舊壓抑得讓人窒息。
我看著眼前的三個人。
我的岳父,我的丈母娘,我的妻子。
他們曾經(jīng)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親近的人。
而現(xiàn)在,他們卻像三個冷酷的劊子手,要親手摧毀我用半生心血建立起來的家。
我的心,在滴血。
但我的頭腦,卻在極度的憤怒和悲傷之后,變得異常清晰。
我不能倒下。
我身后,還有我的兒子。
我不能讓他,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江倒海,緩緩地開了口。
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媽,你說這房子,是給春花的彩禮?!?/p>
“好,那我們就算算這筆賬。”
我的話,讓王翠娥愣了一下。
她沒想到,一向溫順恭敬的我,會突然變得如此強(qiáng)硬。
我沒有理會她的錯愕,繼續(xù)說道:
“1980年,爸媽給我們蓋房,花了多少錢,我記不清了,就算三千塊,在當(dāng)時,是筆巨款?!?/p>
“我陳馳,記一輩子?!?/p>
“但是,從1985年我回城開始,到今天,整整二十年。”
“我每個月給你們寄生活費,一開始二十,后來五十,一百,二百,五百……這二十年,加起來,總共有多少錢,你們算過嗎?”
“建社上技校,是我出的學(xué)費,三千。”
“建社開小賣部,是我給的本錢,五千?!?/p>
“建社打架賠錢,是我拿的錢,八千?!?/p>
“爸前年住院做手術(shù),花了兩萬多,是不是我一分沒讓你們掏?”
“媽你去年摔斷了腿,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所有的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是不是也都是我出的?”
我每說一句,王翠娥和李滿囤的臉色,就白一分。
春花的頭,也埋得更低了。
“我不是在跟你們算賬,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你們當(dāng)年對我的好,我陳馳,沒忘?!?/p>
“這二十年來,我自問,作為一個女婿,作為一個‘半個兒子’,我做得,不比任何一個親兒子差。”
“你們說,這房子是彩禮,好,那就算這二十年來,我孝敬你們的錢,買斷了這份彩禮,夠不夠?”
我的聲音,越來越冷。
“現(xiàn)在,我們再來說說這套房子。”
我站起身,從書房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沓文件。
房產(chǎn)證,土地使用權(quán)轉(zhuǎn)換證明,拆遷補(bǔ)償協(xié)議。
我把它們,一一攤開在茶幾上。
“媽,爸,你們看清楚?!?/p>
“這上面,戶主是誰的名字?”
李滿囤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房產(chǎn)證上“陳馳”那兩個字,拿著煙桿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王翠娥不識字,但她也看得懂那份緊張的氣氛。
“這……這能說明什么?”她還在嘴硬,“當(dāng)初要不是我們,你能有這房子?”
“對,沒有你們,就沒有這套房子。”我點點頭,承認(rèn)了這一點。
“但是,法律上,這套房子的唯一合法所有人,是我,陳馳。”
“你們今天讓我搬出去,可以?!?/p>
“拿出法院的判決書來?!?/p>
“只要法院判這房子歸你們,我陳馳,二話不說,帶著兒子,凈身出戶。”
“法院?”
王翠娥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一家人,你跟我談法院?陳馳,你還有沒有良心!”
“良心?”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媽,你們逼我到這個份上,跟我談良心?”
“你們?yōu)榱私o兒子娶媳婦,就要把女兒和外孫趕到大街上,你們的良心,又在哪里?”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
積壓了多年的委屈,憤怒,和失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我陳馳,十九歲到你們李家坳,我給你們家當(dāng)牛做馬,我放棄回城的機(jī)會,我把你們當(dāng)親生父母一樣孝順!”
“我換來了什么?”
“就換來一句‘你是外人’,就換來一句‘讓你滾出去’?”
“李滿囤!王翠娥!你們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你們對得起我嗎!”
我指著他們,渾身發(fā)抖。
李滿囤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手里的煙桿,“當(dāng)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王翠娥被我的氣勢嚇住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整個客廳,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
我轉(zhuǎn)過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春花。
我的妻子。
我曾經(jīng)愛入骨髓的女人。
“春花?!?/p>
我叫她的名字,聲音里,帶著無盡的疲憊和失望。
“你呢?”
“你也是這么想的嗎?”
“你也覺得,這房子,是你們老李家的,跟我沒關(guān)系嗎?”
“你也覺得,我和兒子,應(yīng)該為了你弟弟,睡到大街上去嗎?”
她終于抬起了頭。
淚水,早已布滿了她的臉。
她看著我,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她還是什么都沒說。
她只是哭。
無聲地,絕望地哭。
她的沉默,比任何語言,都更讓我心寒。
我明白了。
在她心里,她的父母,她的弟弟,永遠(yuǎn)排在第一位。
而我,和我們的兒子,隨時都可以被犧牲。
血緣,終究是戰(zhàn)勝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
我慘然一笑。
“好?!?/p>
“好啊?!?/p>
我點點頭,慢慢地坐回沙發(fā)上。
我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p>
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知道,光靠發(fā)泄情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必須,為我和兒子,爭取最大的利益。
“第一,這套房子,我是絕對不會讓出去的。這是我的底線?!?/p>
我的語氣,不容置疑。
“第二,看在你們是春花父母,是念念外公外婆的份上,我可以幫建社?!?/p>
“我可以借給他十萬塊錢,作為他買房的首付。這筆錢,算我借的,要打欠條,十年之內(nèi)還清?!?/p>
“這是我,作為姐夫,能做的極限。”
“十萬?”
王翠娥尖叫起來,仿佛那十萬塊,是對她的侮辱。
“十萬塊現(xiàn)在能干什么?連個廁所都買不到!你打發(fā)叫花子呢!”
“那你就讓他繼續(xù)當(dāng)叫花子吧。”我冷冷地回敬。
“我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我沒有義務(wù),為你們兒子的無能和你們的偏心買單?!?/p>
“你……”
王翠娥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說不出話來。
李滿囤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
“陳馳,你非要把事情做得這么絕嗎?”
“爸,不是我做得絕,是你們,逼得我不得不絕?!?/p>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今天要是退了一步,明天,你們就會讓我退一百步。”
“到時候,我和念念,就真的無家可歸了?!?/p>
“為了我的兒子,我一步,都不能退。”
我提到了兒子陳念。
這是我的軟肋,也是我的鎧甲。
李滿囤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墻上,陳念那張意氣風(fēng)發(fā)的照片。
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外孫。
他沉默了。
我知道,我的話,戳中了他的要害。
他可以不顧及我這個女婿的死活,但他不能不顧及他親外孫的前途。
客廳里,再次陷入了僵持。
過了許久,李滿囤緩緩地?fù)炱鸬厣系臒煑U,裝上煙絲,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煙霧中,他的臉,顯得更加蒼老和疲憊。
“十萬,太少了?!?/p>
他終于松了口。
我知道,他開始討價還價了。
這就意味著,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
“二十萬?!彼斐鰞筛种福澳隳贸龆f,給建社付首付。這事,就這么算了。”
“以后,我們再也不提房子的事?!?/p>
我看著他,心里冷笑。
算盤打得真精。
二十萬,在2005年,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這幾乎是我當(dāng)時全部的流動資金。
他們這是要一次性,把我榨干。
“爸,我沒有二十萬?!蔽覔u搖頭,“我只有十萬?!?/p>
“你騙誰呢!”王翠娥又嚷嚷起來,“你當(dāng)了那么多年副廠長,會沒錢?”
“我有沒有錢,是我的事?!蔽铱粗?,眼神冰冷,“我愿意給多少,是我的權(quán)利?!?/p>
“我說了,十萬,是借。多一分,都沒有?!?/p>
“你們要是同意,我們明天就去銀行轉(zhuǎn)賬,立字據(jù)?!?/p>
“要是不同意,那咱們就沒什么好談的了?!?/p>
“你們可以去法院告我,我隨時奉陪?!?/p>
我表現(xiàn)出的強(qiáng)硬和決絕,是他們從未見過的。
他們習(xí)慣了我的順從和退讓,卻忘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李滿囤死死地盯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一點動搖。
但我沒有。
我的眼神,堅定,而冰冷。
我們對峙著,像兩只斗紅了眼的公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最終,李滿囤泄了氣。
他頹然地靠在沙發(fā)上,擺了擺手。
“行?!?/p>
“就十萬?!?/p>
“明天,讓你弟弟來拿錢?!?/p>
他說完,站起身,看也不看我一眼,徑直朝門口走去。
王翠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跟了上去。
走到門口,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對還在哭泣的李春花吼道:
“哭哭哭!就知道哭!沒用的東西!還不跟我們走!”
李春花渾身一顫,擦了擦眼淚,站起身,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跟在他們身后。
她從我身邊走過,沒有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門,“砰”的一聲被關(guān)上了。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我一個人,癱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
水晶燈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沒有一絲溫度。
我贏了嗎?
我保住了我的房子。
但我的家,沒了。
我二十多年的婚姻,我曾經(jīng)以為牢不可破的感情,在現(xiàn)實和利益面前,被擊得粉碎。
我拿起茶幾上那張我和春花的結(jié)婚照。
照片上,她依偎在我的懷里,笑得那么甜,那么純真。
那個在清冷月光下,羞澀地對我說“我身上冷”的姑娘,去了哪里?
那個我發(fā)誓要用一生去守護(hù)的女人,怎么就變成了今天這個,為了娘家,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我和兒子的婦人?
是時間改變了她?
還是,從一開始,我就看錯了她?
從她鉆進(jìn)我被窩的那一刻起,她看中的,到底是我這個人,還是我“知青”的身份,是我背后那個能帶她離開農(nóng)村的“外面世界”?
所謂的愛情,所謂的夫妻情分,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
而我,就是那個,被騙了二十多年的,最大的傻瓜。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怕我想出的答案,會讓我徹底崩潰。
我緩緩地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夜色深沉,萬家燈火。
每一盞燈下,或許都有一個溫暖的故事。
而我的故事,卻在今晚,畫上了一個冰冷的句號。
不。
還沒有結(jié)束。
我拿起手機(jī),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喂,爸。”電話那頭,傳來兒子清朗的聲音。
“念念?!蔽业穆曇簦行┥硢?,“你什么時候放假?”
“下周末就放假了,爸,怎么了?你聲音聽起來不太對?!?/p>
“沒事?!蔽遗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碚R恍胺偶倭司驮琰c回來,爸有事,要跟你商量?!?/p>
“好。”
掛了電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還有兒子。
為了他,我也要撐下去。
這場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
我保住了房子,卻失去了妻子。
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擁有過她。
第二天,小舅子李建社,果然一個人來了。
他三十多歲的人了,依然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眼神里,帶著一絲不屑和貪婪。
“姐夫。”他叫得倒是挺親熱。
我沒理他,直接從包里拿出了十萬塊現(xiàn)金,和一張打印好的借條。
“錢在這里,字據(jù)簽了,錢你拿走?!?/p>
李建社看著那厚厚一沓錢,眼睛都直了。
他拿起借條,粗略地看了一眼,撇了撇嘴。
“姐夫,都是一家人,還搞這個,多生分?!?/p>
“親兄弟,明算賬。”我冷冷地說,“你要是覺得生分,這錢,你可以不要?!?/p>
他的臉,抽搐了一下。
最終,還是在借條上,歪歪扭扭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他拿起錢,塞進(jìn)包里,臨走前,回頭看了我一眼。
“姐夫,我爸媽說,你這事,做得不地道?!?/p>
“我地不地道,輪不到你來評價?!蔽铱粗?,“你拿了錢,就該想想,怎么靠自己,把你那日子過好。別總想著啃老,啃姐姐姐夫?!?/p>
“你以后,要是再敢打這房子的主意,別怪我,不念最后一點情分。”
我的話,讓他有些難堪。
他“哼”了一聲,摔門而去。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安靜得可怕。
春花沒有回來。
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沒有。
仿佛,她在這個家里,徹底消失了。
我沒有主動聯(lián)系她。
我的心,已經(jīng)冷了。
我在等。
等她做出選擇。
是選擇她的原生家庭,還是選擇我和兒子,選擇我們這個已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的小家。
周末,兒子陳念回來了。
他一進(jìn)門,就感覺到了家里的氣氛不對。
“爸,我媽呢?出差了?”
我給他倒了杯水,沉默了片刻。
“念念,你坐下,爸有事跟你說。”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我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刻意隱瞞。
包括他媽媽的沉默和離開。
陳念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心里有些忐忑。
他會不會覺得,我太無情,把外公外婆和媽媽,都得罪了?
過了很久,他才抬起頭。
他的眼睛,紅紅的。
“爸。”
他叫我,聲音有些哽咽。
“你做得對。”
“這個家,是你的,也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p>
“至于我媽……讓她自己,好好想想吧?!?/p>
聽到兒子的話,我心里最后一點擔(dān)憂,也放下了。
我沒有看錯我的兒子。
他長大了,懂事了,能明辨是非了。
“那……爸,我們以后,怎么辦?”他問我。
是啊,以后怎么辦?
我和春花,還能回到過去嗎?
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接了起來。
“喂,是陳馳嗎?”
電話那頭,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有些尖銳,帶著一股盛氣凌人的味道。
“我是李建社的未婚妻?!?/p>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告訴你,二十萬,一分都不能少!否則,這婚,我們就不結(jié)了!”
“你們家的事,我聽建社說了。你那個破房子,我們家看不上。但是,你耽誤了我跟建社結(jié)婚,你就得負(fù)責(zé)!”
“我給你三天時間,把剩下的十萬塊,打到建社卡上?!?/p>
“不然,我就去你單位鬧,去你兒子學(xué)校鬧!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怎么逼走老婆,欺負(fù)小舅子,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
“嘟嘟嘟……”
電話被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jī),愣在原地。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我還是低估了,這一家人的無恥和貪婪。
他們不僅要錢,還要毀了我的名譽,毀了我的人生。
我看著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一場更大的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
而我,已經(jīng)退無可退。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同樣一臉震驚的兒子。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念念,別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p>
“爸還沒倒下呢?!?/p>
我的心里,卻在問自己另一個問題。
春花,我的妻子。
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這,也是你的意思嗎?
你真的,要為了你的娘家,把我們父子倆,逼上絕路嗎?
我看著手機(jī)里,那個陌生的號碼,陷入了沉思。
良久,我拿起手機(jī),給春花發(fā)了一條短信,也是我們冷戰(zhàn)以來,我發(fā)的第一條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話。
“春花,二十多年的夫妻,我想再問你最后一次?!?/p>
“當(dāng)年在李家坳,那個鉆進(jìn)我被窩,對我說‘我身上冷’的姑娘,是你嗎?”
“如果你還在乎我們的兒子,在乎我們這個家,明天中午十二點前,給我一個答復(fù)?!?/p>
“否則,后果自負(fù)。”
發(fā)完短信,我刪除了那個陌生號碼,關(guān)掉了手機(jī)。
我不知道春花會如何選擇。
也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
但有一點,我很清楚。
這一次,我不會再有任何心軟和退讓。
為了我的兒子,為了我這二十多年付出的青春和血汗,我必須戰(zhàn)斗到底。
夜,越來越深了。
我坐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或者說,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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