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那個春天,風刮得有點怪,白天太陽晃眼,到了夜里,鞋底踩在巷子里的聲音特別響,陳寶倉那會兒就覺得空氣不對勁,一股子血腥味混著潮氣往鼻子里鉆,他提前三個月就把家里人送走了,自己一個人留在島上,聽著風聲,等著那個結局,他是個軍人,也是個情報員,心里清楚得很,這地方,動靜一大就要死人,白色恐怖那陣子,街上的便衣比影子還多,報紙上翻來覆去都是抓諜案,他看著報紙,什么話也沒說,就跟師文通講,你帶孩子去香港,我這邊處理完了就過去,師文通不樂意,她知道丈夫在干嘛,也知道這句“處理完”說出口,隔著一道船舷,還能不能再見面,誰也說不準,陳寶倉還笑了,說炮位的坐標還沒整理完,這一走,前面的活兒全白干了。
那種平靜,就像一潭死水,一點波瀾都沒有。
他給家人辦離境手續(xù),沒走軍方渠道,怕被查出來,托了香港的老朋友顧伯誠,弄了個“商業(yè)考察團家屬隨行”的身份,看著不顯眼,出發(fā)前一晚,他把金條分成兩份,一份塞給師文通,到了香港別提我的名字,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他把兒子的玩具車放進箱子,手在孩子頭上摸了摸,小聲說爸爸很快就去陪你玩,第二天一早,船從基隆港出發(fā),師文通帶著孩子走上梯子,陳寶倉就一個人遠遠站在巷子口,看著那艘船消失在海面上,沒人曉得他站了多久,從決定送人走到船離開港口,前后不到一個月,港口的安檢一天比一天嚴,再拖幾天,就誰也走不了了。
家人走了,他做事更小心,本來跟吳石每個月碰兩次頭,后來全改成不定期,不固定時間,出門身上帶兩套衣服,先往北繞一大圈再折向南邊,看看有沒有人跟著,那時的臺北,每個拐角都像長了眼睛,到了二月份,他家門口總有人晃悠,上班路上也多了尾巴,夜里他點上一根煙,看著窗外的影子,低聲說,他們盯上我了,吳石很急,勸他趕緊撤到香港,情報的事他來想辦法,陳寶倉搖搖頭,說還有海防坐標沒核對完,他心里也明白,自己要是走了,吳石就少了一個能接觸到機密的人,兩個人的身份都擺在那兒,知道的太多了,在那個年頭,知道太多就是死路一條。
二月底,蔡孝乾第二次被捕,這個人本來就是個隱患,三月一號他徹底叛變了,三月三號《中央日報》就登出“破獲匪諜案”的消息,吳石當天下午就被抓了,陳寶倉還去過吳石家,走到巷口看見特務站在門口,他立馬掉頭就走,回家就把所有的情報都燒了,紙灰埋在花盆底下,那一晚上他一句話沒說,煙一根接一根地抽,有人勸他快走,漁船都聯(lián)系好了,他說得先確認接收情報的人是不是安全,這是他最后一點軍人的習慣,任務沒完成,人不能撤。
三月二十九號早上,他出門上班,剛跨出門口就被特務圍住了,他沒反抗,只是跟鄰居說了一句,幫我跟家里人帶個話,說我一切都好,這句一切都好,其實就是告別的話,特務搜查他的辦公室,找到一份他簽過字的《臺灣海防部署概要》,那個“倉”字落款,成了定罪的鐵證,審訊的時候有人問他,明明有機會走為什么不走,他說,我做的事情要有始有終,這句話后來在筆錄上被劃了紅線,蔣介石看完只說了句,骨頭太硬。
六月十號,陳寶倉、吳石、朱楓在馬場町刑場,那天早上天陰沉沉的,風里帶著雨的味道,行刑前他朝著遠方望了一眼,那個方向是香港,他自己算過,再撐兩個半月,就能趕上和家人約好的匯合日期,現(xiàn)在也只剩下個數(shù)字了,他沒留遺言,也沒要蒙眼睛的黑布,子彈打出去,身體往前一傾,臉上的神情一下子就松開了,好像放下了什么重擔。
八月,師文通在香港收到了他犧牲的消息,當場就暈了過去,五三年,大陸寄來了革命犧牲軍人家屬紀念證,師文通的手指反復摩挲著“陳寶倉同志為革命事業(yè)犧牲”那幾個字,五四年他的骨灰被運回大陸,安葬在八寶山,她抱著骨灰盒,說,你看,我們回家了,現(xiàn)場沒人哭,風吹著黃葉,落在墓碑前,師文通看著碑,嘴角動了動,那個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嘆氣。
陳寶倉走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他不是那種在大會上高喊口號的英雄,也不是宣傳畫上的模范人物,他就是個軍人,自己干的是什么他最清楚,出了事就是死路一條,在他送走家人的那一刻,就等于提前寫好了自己的遺書。
他的故事,比很多英雄事跡更讓人心里發(fā)堵,不是上級命令他留下,是他自己選擇留下,不是沒有機會走,是他不愿意走,那種明知道是死路一條還要往前走,靠的不是一腔熱血,而是一種很簡單的想法,這事兒總得有人做,自己不做,這條線就斷了,他和吳石、朱楓,是那年地下戰(zhàn)線最危險的一環(huán),他們沒有槍沒有兵,靠的就是相互的信任和膽量,每一份情報的背后,可能就是十幾條人的性命。
他們做的事,今天很多人都想象不到,在對方的國防部里,把海防坐標、部隊部署、港口布防一點點抄錄下來,再想辦法送出去,任何一步被發(fā)現(xiàn),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陳寶倉的故事還有點殘酷的地方,革命已經(jīng)成功了,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了,他沒能看到那一天,他送走的家人在香港漂泊了好幾年才回到大陸,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幾十年后,人們提起吳石、朱楓、陳寶倉,歷史書上也就是一筆帶過,像個附錄,那幾個月的臺灣,整個島就像一口燒開了的鍋,蔣介石剛敗退過去,情報線上每天都充滿了火藥味,抓捕、清洗、叛變從來沒停過,在那種環(huán)境下,一個人能把家人安全送走,還能堅持把任務做到最后一步,那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信仰了,是刻在骨子里的選擇。
信仰這東西,不需要說太多話,他就那一句,我做的事,得有始有終,這句話,比任何口號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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