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12月28日夜,師座,這片山溝透著股子邪氣,紅軍是不是就在前頭?”陰冷的雨絲順著那名士兵的盔沿往下滴,他并不知道,眼前這段崎嶇小道已經(jīng)被對方精心布設(shè)成“口袋”。
張輝瓚的第十八師此刻正摸黑向龍崗逼近。情報顯示紅軍主力就在附近,一旦斬獲首功,回南昌述職的臺階就有了。出發(fā)前,復興社同僚還嘲笑他說,這幫農(nóng)民軍不過是烏合之眾。張輝瓚信了,也讓部屬信了,于是他們忘了偵察,忘了補給,甚至忘了山里百姓的眼睛比烽火臺還亮。
拂曉時分,山風呼嘯,埋伏已久的紅軍發(fā)出一聲口令,密集的火力瞬間封死了退路。第十八師先是錯愕,繼而潰散。從曙光初破到日上三竿,九千余名官兵被繳械,連師長張輝瓚也倒在滿是落葉的山坡上,手槍還沒拔出半寸。俘虜被集中押往瑞金,沿途百姓送水送飯,戰(zhàn)俘心中五味雜陳——從未見過這樣的軍紀。
瑞金臨時營地里,工作人員遞上兩張薄紙:留下參軍或領(lǐng)路費返鄉(xiāng),自己簽字。槍口并未頂在額頭,帳篷外站崗的紅軍還在用贛南腔教人唱《三大紀律》。有人猶豫,有人激動。最終,多數(shù)戰(zhàn)俘選擇了第一行字——留下。
張輝瓚卻沒有機會作此選擇。這個湖南武岡人,早年留學日本、德國,拿著花哨的洋文軍學履歷回國,卻把槍口對準新生的革命力量。贛南群眾列出他的罪狀:燒屋、抓丁、逼租、殺害赤衛(wèi)隊員。民憤如潮。1931年7月,萬人公審大會的木臺搭在廣場中央。判決讀完,人群中爆出怒吼,槍聲隨之響起——張輝瓚伏法。
蔣介石急電瑞金,愿出二十萬元現(xiàn)洋、并交換“政治犯”求其部下。朱信芳——張輝瓚的妻子——也托人送來金銀細軟,只求留得一命。但事態(tài)已失控,民意如鐵。處決書落筆,一切皆成定局。
行刑的硝煙散去,留下的是三個尚在讀書的孩子。母親明白丈夫走錯了路,便更用心約束子女,生怕舊轍再踩。結(jié)果,這三個年輕人后來都與父親劃出清晰分界。
張遠渠,是過繼來的侄兒。少年隨叔赴德,學的卻不是兵法而是醫(yī)學??箲?zhàn)爆發(fā),他把湘潭公立醫(yī)院成建制移交給八路軍后方醫(yī)院,自家人削減口糧也要給傷員配藥。戰(zhàn)后,他在長沙籌建首家整形外科診所,“解放軍里傷員多,我們得幫他們抬頭做人”,一句大白話,道盡醫(yī)者仁心。
親生次子張遠謀厭惡硝煙,高中時就愛鼓搗化工儀器。美國大學開出優(yōu)厚獎學金,他卻在1948年坐貨輪回到上海,回去編教材。新中國成立后,《傳遞過程原理》成為工科生“啃不完”的磚頭書,1985年獲國家教委科技進步獎,他笑言:“寫書比打仗安全,可也得操心全國學生的飯碗?!?/p>
小女兒張遠儀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后來轉(zhuǎn)至清華深造。她翻譯英國技術(shù)文獻,筆下的每一行都標注來源頁碼,同行戲稱她是“腳注控”。建國初期,外交部缺口譯,她被臨時抽調(diào)赴北京,曾在中英會談現(xiàn)場把五頁即席發(fā)言一次性譯出無錯,被同事稱作“遠儀字典”。
如果說張家子女的轉(zhuǎn)身說明個人選擇的力量,那么九千戰(zhàn)俘里走出的三位將軍,則見證了制度感召的分量。
劉金軒當年排隊登記時只問一句:“到紅軍當兵管不管給腳瘸的弟弟寄口糧?”值班員回他:“管,家屬口糧按邊區(qū)政策走。”就這一句話,劉金軒留下了。從閩贛突圍,到湘江浴血,他總沖在最前;百團大戰(zhàn)里,他繞后割斷敵軍鐵路,炸橋時炸藥包少了,他索性用山石補。1955年授銜中將,證書遞到手里,他只說:“以后別叫我老劉將軍,還叫老劉班長?!?/p>
王諍不同,他是黃埔六期通信科高材生。繳械后,他自覺站到角落,生怕被當作軍官揪出。毛澤東得知“有個會擺電報機的行家”,直接去營房找他?!盁o線電嘛,有用得很?!币痪淦綄嵲挘屚跽姀氐追畔骂檻]。此后,他領(lǐng)著十幾臺繳獲來的破發(fā)電機,一邊修一邊播報。第二次反圍剿前夕,他截獲并破解了國民黨急電,內(nèi)容涉及兵力調(diào)動。次日夜襲得手,紅軍傷亡銳減。授銜時,他還是那件舊呢子大衣,兜里揣著一把改錐——“機子隨時會罷工,工具不能離身?!?/p>
至于李治,這位被迫拉去當軍醫(yī)的文弱書生,在俘虜隊伍里最先舉手:“七百多號傷員沒人管,我能不能留下救人?”組織同意,他連夜拆門板做擔架。長征途中,周恩來高燒不退,他診斷為阿米巴痢疾,無手術(shù)條件,只能用高濃度石炭酸與中草藥混合灌腸。外科醫(yī)生聽了直搖頭,可周恩來三日后退燒。新中國成立時,李治被任命為軍事醫(yī)學科學院衛(wèi)生部長,頒獎儀式上他悄悄摸了摸口袋里那支當年調(diào)配石炭酸的細玻璃管。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兩張薄紙上也有人選擇了返鄉(xiāng)。紅軍支付路費,寫好介紹信放人。多年后,調(diào)查部隊史料時,有干部感嘆:那批人里也有人在解放戰(zhàn)爭中又被我們俘虜,笑著說“還是老規(guī)矩吧?”可見,政策的溫度有人記得。
張輝瓚的覆滅并沒有隨著槍決戛然而止,反而在他的部下和子女身上折射出另一種“續(xù)篇”。同一個起點,不一樣的路向,有的走向黑暗,有的擁抱光明。歷史無法刪改,但選擇永遠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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