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兜沒有受到牽連，原因是她拒絕了吳石讓她帶走家中物品的提議。

1950年夏天，臺北馬場町那邊還沒響槍，街口的風一陣一陣，鼻子里有股鐵銹味，屋里的人都聽得出來，地下組織里有人出了事，蔡孝乾把線頭遞了過去，吳石這個“國防部參謀次長”的名頭在名單上晃，門窗縫里都是眼睛，能走的先走，走不了的坐在原地不動，說話都壓著聲，吳家這一院子里安靜得像沒人住，廚房里有個火沒滅，灶臺邊站著的那個保姆，扎著發(fā)髻，福建口音，大家都喊她阿香，姓什么沒人說得明白，等到事翻過去，連這個小名也被磨平了。

那天進門的人一隊一隊，外頭腳步在院子里串，屋里只剩下茶香和潮氣，吳石在屋里看了一圈，手指在桌面上點了點，說一句“你帶著東西先走”，聲音不大，像吩咐一件日常事，阿香低頭，去拿布包，把自己的衣服攤在床上收起，箱底那些貴重的她沒動，吳夫人站在門口，手里捏著幾根金條，抬手把東西塞進阿香的發(fā)髻，里面夾著一張紙，那張紙寫給誰，寫得很直，清楚到不需要解釋，真到了那一步，交給解放軍，字跡端正，折痕新鮮。

門口的影子一晃，谷正文帶隊進來，槍口貼著腿走，屋里沒有人喊，連喘氣都輕著做，阿香端著茶盤往前走，兩只手穩(wěn)穩(wěn)，眼睛不去看槍，不去看臉，像在自家上菜，她背后那間屋要有人進，她抬手，從案板下拎出搟面棍橫在門口，木頭上面有面粉，白白的一層，不開口，動作干凈，這一家的門，那天只有這一下是挺在那里的。

當了這一下，沒人把她怎樣，她這個身份對那些人來說像窗角的灰，掃了也不多，過了幾天，漁船從淡水口往外走，浪小，船板薄，阿香在船尾蹲著，發(fā)髻里那根金條當路費，船家收了，紙條不交，放回去，隔了海面，靠岸，人回到福建，鄰里見她回來，說話很少，幫人燒水做飯，換油鹽醬醋，有人背后講她怕事，說她就是個保姆，清清楚楚的普通人，不問外面那些事。

她心里有數(shù)，風里活的那些人，不是站在臺上講情義的，不是膽子往外擺的，不是把口號喊到天花板的人，拐進小巷能把鋒收起來，有時候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拿吳家的東西，不是擺姿態(tài)，屋里的人不在了，銀子再亮也只是亮，她手里只拎自己的布包，腳下一步一步，不走到臺面上，不招眼，不給誰添水。

有消息傳回來，吳石在馬場町被執(zhí)行，夫人帶著孩子進了監(jiān)，家里差點斷了線，陳誠后來出面，幫著把吳家的眷屬做了“特準專案移民”，簽證護照一條線辦好，他留了一句話在紙上，“若泄，余將自請?zhí)幏郑酂o悔也”，筆畫重，話放在那兒，字是一筆一劃寫的清楚，吳家的船去了遠處，阿香走得更早，她自己找船，自己上岸，沒人替她鋪路，她也不等誰來鋪。

樓里還有個司機，大家叫他小錢，晚上沒事時坐在樓梯口吹口琴，曲子不復雜，鄰居都能跟著哼兩句，過了幾天人不見了，口琴在抽屜里安靜著，這倆人，院子里的人都記得他們坐在走廊，風從走廊頭到走廊尾，他們起身收琴，背影一收就沒影了。

后來有人整理五十年代的民間信件，從舊紙堆里翻出一疊一疊，發(fā)簪夾著信，鞋底塞著紙條，寫的人沒署名，紙上不見獎?wù)?，也沒有拍照留影，這批動手做事的，低頭干，寫完了折好，交到手里就算完，臺面上留名的，是講故事，用詞漂亮，說英勇，說轉(zhuǎn)折，說高潮，這批名字好用，紀錄片里一條一條擺出來，好看，另一邊的人把活事做了，關(guān)門，不講。

阿香這一類，站在灶臺邊，想著下一頓菜，腦子里只有什么時候買米，什么時候去市場，心里的線往里收，外面的風往外走，她不想把自己卷進誰的名冊，不想被誰叫到臺面上，被人貼上什么“家庭共諜”的字眼，她把門關(guān)好，路走穩(wěn)，回家，把鍋洗凈，把水燒開，日子往前推。

過了很多年，吳家的孩子在回憶里提到一個“阿香姐”，聲音壓著，說她那天從后門出去，說她拿走了夫人塞的金條和紙條，有人講她是自己逃出來的，有人講是看她沒威脅放她走的，還有人講她運氣好，熟悉那段的人聽見這些話不多說，心里清楚，她做事有分寸，走路有分寸，知道哪一步往前，哪一步往后。

她不喊忠誠，不談同生同死，不去找人求報答，不用那種大詞，她在門口看人，她在爐前看火，她在院子看風，她知道什么時候閉嘴，什么時候把傻裝好，什么時候把鎖往里一擰，這些動作簡單，一遍一遍做，關(guān)鍵的時候還能用上。

吳石的那張臉后來被畫在墻上，被印在宣傳品上，被搬到話劇舞臺上，燈光打在他身上，臺下掌聲，報紙有版面，那段事被寫得很滿，另外那些從邊角走出去的人，做完事不留痕，名字在腳注里，一行字，像米粒那樣小，翻過去就過去了。

有書的腳注里寫了一句，“當年有個叫阿香的女傭，曾帶走吳夫人藏的金條與紙條，此后去向不明”，這句話不長，把人放在一個小格子里，再往下就是尾頁，頁邊有黃漬，時間把紙磨舊了。

她沒有留下名字，留下的是那三個動作，發(fā)髻一挽，搟面棍一抄，門一推，木頭的紋理在手心里，地上的光在腳背上，比碑上的字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