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2日早上九點，最高人民法院第三審判庭宣讀終審判決的那一刻，劉相榮挺直了脊梁。正本一頁，結(jié)論僅十六字——“撤銷原判，宣告無罪”。庭內(nèi)并不喧鬧，卻能感覺到空氣在震動，這一天，他被羈押整整三百零八天。

消息傳到遼西，朝陽大街的收音機攤位前擠滿了人。有人拍著收音機罵一句“早該如此”，有人抹著淚說“冤枉不能白受”。午后，火車站外的小廣場自發(fā)聚起上千名市民，只為等一輛由沈陽開來的綠皮車——劉相榮就坐在那節(jié)硬座車廂，雙手空空，只有一件舊公文包。

時間撥回到1995年8月28日。華星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總經(jīng)理劉興巖、副經(jīng)理杜玉霞因擅自篆刻公章被帶走。次日，杜玉霞提出“還有重要情況”要交代，并指名要見檢察長。她沉吟片刻后說出了那段后來震動全城的指控——兩次一萬元現(xiàn)金，一臺東芝彩電，受賄對象是市長劉相榮。檢察官提醒她：“若屬虛構(gòu)，要負法律責任?！彼c頭，卻堅持簽字，案件由此急轉(zhuǎn)直下。

同年九月，遼寧省檢察院以涉嫌受賄立案，省人大當月罷免了劉相榮的代表資格。10月9日，他被正式逮捕。1996年6月19日，雙塔區(qū)法院宣判：受賄兩萬九千六百余元，八年徒刑。量刑不算重，但對于一個自覺清白的官員，八年猶如天塌。宣判后，臺下有人沖破警戒線與他握手，他忍不住喊了一句：“百姓記著好歹，我靠得??！”

剛烈的情緒并未打亂他家人的節(jié)奏。妻子潘氏拿著判決書轉(zhuǎn)身就往北京跑；大兒子把家里所有資料裝進帆布袋，挨個敲開熟識記者的門。北京《經(jīng)濟日報》一位老編輯看完材料，當晚給遼寧省高院去了傳真——一條粗線標記著“十三處重大疑點”五個字，引起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注意。

破綻首先出在時間。杜玉霞供稱第一次送錢是1993年九、十月，而調(diào)查組調(diào)到的出入境記錄顯示，劉相榮那兩個月正跟隨遼寧代表團在俄羅斯談礦山設備；她說第二次送錢感恩“減免稅”，可華星的稅收優(yōu)惠文件落款是1992年，邏輯斷裂一眼可見。至于彩電，更是“免稅指標到期個人出錢采購”的正常交易，潘氏給的五千元收據(jù)還在海關(guān)備案里睡著。

調(diào)查組再往深里挖，發(fā)現(xiàn)指控幾乎全靠杜玉霞單線供述。一位調(diào)查員回憶那次訊問：“她前后版本不下五個，金額、地點、參與人一改再改?！弊罱K，在連夜制作的第十份筆錄上，杜玉霞改口稱“兩萬元確是私人借款”。她輕聲嘀咕了一句：“那時候我急著自保，話說大了?！边@一句，成為翻案的支點。

對劉相榮的性格，老同事并不意外。早年北大讀書，他衣服補丁疊著補丁。1968年分到沈陽冶煉廠，升到車間主任仍住六十年代的筒子樓。1989年出任朝陽市長，他拒絕住市委大院，和普通居民同樓梯、同水表。鄰居開玩笑：“市長要打麻將也只能到我們家蹭桌子。”劉相榮笑著擺手，“麻將不會，下棋行?！敝劣诩胰私鑴蒉k事更是休想，姐姐曾為買鋼材求他，他回了句：“制度面前沒人情?！苯憬惆雮€月沒跟他說話，再后來索性遠走他鄉(xiāng)做小生意。

最棘手的一關(guān)，其實是如何將真相寫進法律文本。遼寧高院復查后，將卷宗連夜送往北京；最高人民法院則調(diào)來筆跡、會計、出入境三路鑒定。不到兩周，三份報告全部列出“事實與判決不符”的結(jié)論。7月2日，無罪判決塵埃落定。有人形容那晚的北京燈火通明，“像是給一個小城點的燈”。

汽笛長鳴，列車緩緩進站。站臺上，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伸出干瘦手掌，拍了拍劉相榮的肩膀：“閨女們都說你是個好官，我信?！眲⑾鄻s點頭，沒有過多言語。他把那份無罪判決夾在舊公文包里，轉(zhuǎn)身走向人群。假的終歸是假的，這句話，比判決書更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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