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芳華（小說連載68-70）

作者/朱軍彪（四川）

【作家/詩人風(fēng)采】

★朱軍彪，四川省資中縣人，中學(xué)高級教師，資中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江重龍散曲社會員，內(nèi)江市詩詞楹聯(lián)學(xué)會會員，資中縣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有多篇作品發(fā)表于省內(nèi)刊物。

【作家/詩人作品】

歲月芳華（小說連載68-70）

朱軍彪（四川）

六十八

晚自習(xí)的教室，原本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的翻書聲，如同一曲靜謐的學(xué)習(xí)樂章。孫曉平伏在桌上，指尖飛快地敲擊著計算器，眉頭微蹙，正與密密麻麻的操行分表格搏斗。不遠處的袁正華，則完全沉浸在手中的《三國演義》里，指尖沿著墨字緩緩移動，不時拿起筆，在頁邊空白處留下娟秀的批注。

突然，“啪”的一聲輕響，頭頂?shù)娜展鉄艄芩查g熄滅，整個教室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短暫的死寂后，嘩然之聲四起，桌椅碰撞聲、驚疑問詢聲、甚至帶著幾分興奮的喧鬧交織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寧靜。

“安靜！都坐好！”班長的聲音試圖維持秩序，但效果甚微。

就在這時，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袁正華的座位旁亮起，微弱卻堅定。他不慌不忙地從抽屜里摸出一截蠟燭，用火柴點燃。暖黃色的光暈蕩開，照亮了他沉靜的臉龐和攤開的書頁。他仿佛周遭的混亂與他無關(guān)，只是小心地護住燭火，待其穩(wěn)定后，便又低下頭，重新回到了金戈鐵馬的三國世界。

那專注的神情，仿佛燭光下不是一本書，而是一片值得細細勘探的寶藏。他用筆圈點勾畫的動作輕柔而精準(zhǔn)，偶爾停下，眼神放空，似在品味謀士的妙計，又似在感慨英雄的悲歌。漸漸的，以他那點燭光為中心，教室里的躁動平復(fù)下來，其他同學(xué)也陸續(xù)點燃備用的蠟燭，一片片光暈接連亮起，教室重新被一種溫暖而專注的寂靜籠罩。

忽然，后座的同學(xué)輕輕戳了戳他的背，壓低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正華，聽說了嗎？本期綜合考試，你第五名！操行也是‘優(yōu)’，一等獎學(xué)金沒跑了！”

袁正華握著筆的手一頓，筆尖在“諸葛亮”名字旁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墨點。他頭也沒抬，嘴角扯出一絲無奈的弧度，聲音輕得像是對自己說：“別拿我開玩笑了?！边@消息像一塊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卻不是喜悅，而是難以置信的漣漪。

同桌陳智生側(cè)過身，燭光映照著他認真的臉龐，他湊近些，語氣篤定：“真的，不開玩笑！名單好像都報上去了。”

袁正華沉默了。他緩緩放下筆，目光從書頁上抬起，卻并未聚焦于任何實物，而是投向了虛空。教室里的燭光搖曳，在他眼中映出跳動的光點。第5名…… 這兩個字在他腦海里反復(fù)回響，最終撞開了記憶的閘門。

剛進校時，那張成績單上刺眼的“第38名”，如同一個沉重的烙印；接著是掙扎著前進的每一個腳?。?5名、28名、20名、15名……每一次微小的進步，背后都是無數(shù)個挑燈夜讀的夜晚，是別人休息時他仍在默默啃讀的教材，是抓住每一個機會鍛煉膽量和能力的忐忑瞬間。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立下的“一專多能”的目標(biāo)，記得那些因為基礎(chǔ)薄弱而倍感壓力的時刻，記得那些默默付出卻未見成效的焦灼。這兩年多，他像一只蝸牛，背負著期望和自己的決心，在學(xué)習(xí)的道路上緩慢卻堅定地爬行。

“也許，我的終點只不過是別人的起點，” 他心中掠過一絲苦澀，但隨即被更強烈的情緒取代，“但那又如何？我拼盡了全力，讓這三年中師生活，沒有虛度。” 那些忍辱負重、咬牙堅持的畫面一幕幕閃過眼前，鼻尖猛地一酸。

一滴滾燙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出眼眶，脫離控制，“吧嗒”一聲，重重地砸在攤開的《三國演義》書頁上，恰好落在“出師未捷身先死”那句詩旁，墨跡被淚水洇開一小片模糊的濕痕。好在燭光昏暗，同學(xué)們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人察覺這瞬間的失態(tài)。

袁正華沒有去擦，任由后續(xù)的淚水接連滑落，順著臉頰滴下。這不是悲傷的淚，是壓力釋放后的輕松，是努力被見證的委屈，更是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幸福。淚水咸澀，心里卻像有暖流經(jīng)過。

第二天清晨，陽光灑滿校園。袁正華抱著書本路過那面熟悉的紅墻，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公告牌。突然，“喜報”兩個碩大醒目的紅字撞入眼簾，他的心猛地一跳，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快步走近，目光急切地向下搜尋。一等獎學(xué)金的名單里，第三個名字，清晰地印著“袁正華”三個字。陽光照在名字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邊。那一刻，所有的忐忑、懷疑都煙消云散，一種巨大的、實實在在的喜悅像蜜糖一樣從心底滿溢出來，瞬間流遍四肢百骸。他感覺腳步都輕快了許多，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好家伙！正華，一等獎學(xué)金！請客請客！”室友們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圍住他，笑著拍打他的肩膀，臉上洋溢著真誠的祝賀。

袁正華從巨大的喜悅中回過神，看著一張張熟悉的笑臉，豪爽地應(yīng)道：“好！等獎學(xué)金發(fā)了，一定買糖買瓜子，大家好好慶祝一下！”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暖陽透過窗戶灑進教室。袁正華又在翻看那本《三國演義》，書頁上除了原有的批注，似乎又添了些新的筆記。

同學(xué)王芳菊路過他的座位，好奇地探過頭：“咦，你看小說還做這么多筆記呀？”她指著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字跡。

袁正華抬起頭，推了推眼鏡，微笑道：“嗯，不動筆墨不讀書。我看書習(xí)慣這樣，覺得能理解更深些。”

“真好，”王芳菊贊嘆道，“等你看完了，借我也看看唄？我也挺喜歡三國的。”

“好啊，正好快看完了，過兩天拿給你?！?/p>

幾天后，袁正華把書遞給了王芳菊。又過了些日子，一個閑暇的午后，兩人在教室角落聊了起來，話題自然便是《三國演義》。

“諸葛孔明真是‘多智而近妖’了，魯迅先生評價得真準(zhǔn)。”王芳菊翻開一頁，指著一段情節(jié)說。

“是啊，尤其是草船借箭、空城計，簡直神乎其神?！痹A眼神發(fā)亮，“但我更佩服他的忠貞，鞠躬盡瘁，死而后已?！?/p>

“劉備的仁德，關(guān)羽的義薄云天，張飛的勇猛暴烈，還有曹操的奸雄本色，魯肅的忠厚長者風(fēng)范……每個人物都那么鮮活！”王芳菊附和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從人物塑造談到情節(jié)布局，從戰(zhàn)爭謀略談到歷史背景，時而爭論，時而共鳴，小小的角落仿佛變成了一場熱烈的文學(xué)研討會。陽光灑在兩人身上，也灑在那本傳遞著思想與快樂的《三國演義》上。文學(xué)的魅力，就在這思想的碰撞與交流中，綻放出說不盡的快樂光彩。

六十九

臘月的風(fēng)帶著凜冽的寒意，卻吹不散車廂里洋溢的青春熱氣。一輛老舊的公共汽車，像喝醉了酒的漢子，在蜿蜒起伏的鄉(xiāng)土公路上蹣跚而行。車身是那種褪了色的藍白條紋，引擎蓋下發(fā)出沉悶而有力的轟鳴，伴隨著每一次顛簸，車門都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抗議聲。

袁正華、陳智生和韓淑萍擠在車廂中后部的座位上，車窗被一塊硬紙板卡著，留出一條縫，冷風(fēng)嗖嗖地鉆進來，卻也帶走了車廂里混雜著煙草、汗水和劣質(zhì)汽油的味道。車窗外，是典型的川中丘陵冬景。大片休耕的稻田泛著灰黃，田埂上立著光禿禿的桉樹。

沿途的村落，入眼多是青瓦土墻的老屋，歲月的風(fēng)雨在土墻上刻滿了溝壑，有些墻面的裂縫大得驚人，仿佛能窺見屋內(nèi)模糊的光影和簡單的生活陳設(shè)。偶爾，會有一兩棟新嶄嶄的“一樓一底”的小洋房闖入視線，貼著白得晃眼的瓷磚，在灰蒙蒙的背景下格外扎眼，引得韓淑萍低聲驚嘆：“看，又一戶萬元戶！”

車上大多是走親訪友或趕集歸來的鄉(xiāng)民，穿著臃腫的棉襖，提著蛇皮口袋，用濃重的鄉(xiāng)音大聲交談。售票員是一位裹著舊軍大衣的大姐，聲音洪亮地報著站名，每到一處，便有人上下。車停停走走，每一次啟動，都需要司機費力地掛擋，車身劇烈地抖動一番。

“快到了吧？”袁正華望著窗外越來越熟悉的景致，問靠在窗邊的梁雅君。梁雅君點點頭，臉上帶著回家的期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下一個大彎拐過去，就能看到我們村口那棵大黃桷樹了?！?/p>

汽車在黃桷樹下的土路邊停穩(wěn)，幾人跳下車，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梁雅君的家，靜靜地坐落在山坡下的一片竹林旁。

那是一座三合院的老舊房舍，能看出早先應(yīng)是串架結(jié)構(gòu)，但歲月侵蝕，左右?guī)恳讶桓某闪送翂?，與尚存木架風(fēng)貌的正堂屋連在一起，像一位穿著打滿補丁舊衣的老人。土墻上的裂縫觸目驚心，最寬處幾乎能伸進一個孩子的拳頭。院壩是用三合土夯實的，平整而堅硬，邊緣處長著些耐寒的雜草。

壩子左邊，靠近條石砌成的邊沿處，用破碎的白色瓷片，精心嵌出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象棋盤，楚河漢界，清晰可辨。棋盤不遠處，同樣用碎瓷片嵌著一行字：“一九八四年六月”。袁正華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拂過那些略帶粗糙的瓷片，心中默算：“十多年了……”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他仿佛能看到十年前，這家的主人在夏日的傍晚，在此處與鄰人對弈，落子聲伴著蟬鳴。

院壩右下角，有一口古井，井口用厚重的石板封住，上面安裝了一個嶄新的手動壓水機。鐵制的壓桿長長的，末端是一個圓潤的手柄。梁雅君的弟弟，一個虎頭虎腦約莫十來歲的男孩，興奮地跑過來示范：“華哥，你看，這樣弄！”他拿起旁邊水桶里飄著的水瓢，舀了半瓢水，從壓水機頂部的入口倒進去，“這叫引水?！比缓螅p手握住鐵柄，用力地上下壓動了幾下，起初只聽到鋼管里“咕嚕咕嚕”的空響，幾下之后，一股清冽的泉水便從出水口“嘩”地涌出，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剔透的光。袁正華感到新奇，他在城里見過不同的水井，這種需要“引水”的壓水機還是頭一回見?！斑@水甜著呢！”梁雅君笑著遞過來一個搪瓷缸。

梁雅君的媽媽易阿姨，一位面容慈祥、腰間系著圍裙的中年婦女，聞聲從廚房里迎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擦著，連聲說：“快進屋坐，外面冷！”她身后跟著一位身材敦實、話語不多的男人，是梁雅君的繼父彭叔叔。

堂屋里，炭火盆燒得正旺，驅(qū)散了寒意。雖然家具簡陋，但收拾得干干凈凈。晚飯是地道的農(nóng)家菜：自家熏的香腸臘肉，油亮亮地切片蒸著；霜打過的蘿卜清甜，和骨頭一起燉了湯；還有嫩生生的青菜，以及易阿姨特意炒的臘肉蒜苗。滿滿一桌，沒有山珍海味，卻充滿了樸實溫暖的家的味道。易阿姨不停地給大家夾菜，彭叔叔則憨厚地笑著，勸大家多吃點。

晚飯后，年輕人閑不住，相約去鎮(zhèn)上的卡拉OK廳。所謂的歌廳，其實是臨街一間改造過的屋子，門口掛著一塊閃爍的霓虹燈牌，寫著“夜來香卡拉OK”。掀開厚重的棉布門簾，一股熱浪混合著煙味、瓜子味和廉價香水味撲面而來。廳內(nèi)燈光昏暗，只有一臺彩色電視機和一套功放音響是嶄新的。電視屏幕上播放著帶有泳裝美女背景的LD碟片畫面，歌詞字幕是藍色的繁體字。點歌本是用塑料封皮包著的厚本子，上面手抄著密密麻麻的歌名。

老板是個穿著皮夾克的中年男人，叼著煙，熟練地操作著機器?！耙辉皇祝?？”他吐著煙圈問。袁正華豪爽地掏出十塊錢：“我們幾個，每人來兩首！”韓淑萍搶先點了一首《甜蜜蜜》，拿著笨重的有線話筒，聲音略帶緊張卻唱得投入。陳智生吼了一首《水手》，雖然有些跑調(diào)，但氣勢十足。梁雅君點了首《童年》，聲音輕輕的。輪到袁正華，他點了一首《朋友》，唱到動情處，幾個年輕人都跟著哼唱起來。

狹小的空間里，歌聲、笑聲、交談聲混雜在一起，雖然設(shè)備簡陋，卻是那個年代小鎮(zhèn)青年最時髦的消遣。估摸唱了個把小時，大家心滿意足地走出歌廳，寒冷的夜風(fēng)讓人精神一振，袁正華搶著付了錢，一行人說說笑笑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一行人又興致勃勃地前往韓淑萍的老家——羅泉古鎮(zhèn)。

古鎮(zhèn)依山傍水，子來橋橫跨在珠溪河上，橋頭巨大的石刻龍頭雖歷經(jīng)風(fēng)雨，依舊威嚴(yán)地鎮(zhèn)守著這片土地。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如鏡，兩旁是鱗次櫛比的木結(jié)構(gòu)青瓦房，吊腳樓、防火墻，無不訴說著往昔的繁華。韓淑萍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我們羅泉，以前可是因鹽興鎮(zhèn)哩！”她指著一條深巷，“那里是保路運動羅泉會議舊址，出了好多英雄人物?！?/p>

他們先去參觀了鹽神廟。廟宇不大，卻古意盎然，里面供奉的既非龍王也非灶神，而是鹽業(yè)始祖管仲。韓淑萍解釋道：“因為羅泉的鹽，是井鹽?！边@讓大家感受到了小鎮(zhèn)獨特的歷史底蘊。

隨后，他們探索了鎮(zhèn)外的羅泉溶洞。洞口隱蔽，入內(nèi)則豁然開朗，鐘乳石、石筍、石幔千姿百態(tài)，在昏黃的手電筒光照下，顯得光怪陸離。最令人稱奇的，是一根從洞頂垂直而下的巨大石筍，形似一根長鞭，長達七八米，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神鞭”，眾人無不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洞內(nèi)還有一奇景，一根粗壯的青杠木，據(jù)說就是從山頂打入，用于當(dāng)年提取鹵鹽的井架遺留物，仿佛歷史的見證。

游玩盡興，重頭戲便是品嘗聞名遐邇的羅泉豆腐宴。他們走進一家臨河的老店，店面樸素，卻座無虛席。熱情的老板端上來的菜肴，令人大開眼界：口袋豆腐、熊掌豆腐、豆腐魚、豆腐包子、麻婆豆腐、蟹黃豆腐……林林總總，竟然有三十四道之多，滿桌皆豆腐，形色各異，香氣撲鼻。

那豆腐本身，潔白如玉，觸感Q彈。袁正華夾起一塊放入口中，只覺嫩滑無比，豆香濃郁，果然入口即化，回味悠長。韓淑萍自豪地揭秘：“別處的豆腐可沒這個味兒！全靠我們達摩山和營盤山那兩口古井的水，里面含有一點天然的鹵水，點出來的豆腐就是不一樣?！?/p>

窗外是潺潺流水，屋內(nèi)是熱氣騰騰的豆腐宴和年輕人的歡聲笑語。古老的鎮(zhèn)子，獨特的風(fēng)物，純真的友情，都融匯在這頓充滿豆香的午餐里，成為他們青春記憶中最鮮活的一頁。

七十

春寒料峭的二月，師范學(xué)校門口那棵老槐樹還沒抽新芽，光禿禿的枝椏在風(fēng)中輕顫。狀元街的青石板路被連綿春雨洗得發(fā)亮，兩側(cè)灰瓦房檐下還掛著未干的水珠。

"這饅頭簡直能當(dāng)橡皮擦！"李仁永掰開食堂發(fā)的黃褐色饅頭，在作業(yè)本上劃了兩下，果然留下淡淡印跡。食堂里彌漫著白菜燉粉條的水汽，墻壁上經(jīng)年的油漬在潮濕空氣里泛著光。

袁正華把鋁制飯盒推開的聲響驚動了鄰桌："走不走？聽說王老師家新開的館子，回鍋肉用郫縣豆瓣炒的。"

七八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人穿過校門時，正遇見教音樂的張老師系著圍裙往自家餐館搬啤酒箱。見到學(xué)生，他不好意思地把沾著面粉的手往圍裙上抹："來吃飯？我家那口子炒的魚香肉絲絕對正宗。"

新開的"師味小廚"里，黑板改成的菜單還帶著粉筆灰。戴眼鏡的數(shù)學(xué)老師正拿著計算器算賬，師母鍋鏟翻飛間飄出嗆辣香氣。屋檐下水珠滴答聲里，袁正華看見玻璃窗上凝結(jié)的霧氣，恍惚覺得還在課堂。

"干煸四季豆三塊五！"李仁永指著價格牌驚呼，"比食堂貴五毛，但你看這油光！"紅油在搪瓷盤里滋滋作響，青花椒的麻香混著蒜香撲面而來。眾人紛紛掏出手帕包著的飯票和零錢，鋼镚在木桌上叮當(dāng)脆響。

暮色四合時，狀元街霓虹初亮。破舊音箱里傳出"帶走一盞漁火"的歌聲，夾雜著電流雜音。游戲廳閃爍的彩光映在青石板上，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

"這調(diào)跑得比拖拉機還顛！"某晚宿舍熄燈后，上鋪的王磊捂耳朵抱怨。劣質(zhì)話筒的嘯叫聲刺破雨夜，卻讓袁正華想起音樂課上的發(fā)聲練習(xí)——張老師說過，老百姓唱歌圖的是心氣通暢。

春雨漸密時，他們趴在鐵架床上填寫分配志愿。袁正華的鋼筆在"意向任教地區(qū)"欄久久懸停，窗外的歌聲混著雨聲飄進來："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

多年后站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講臺上，袁正華總會想起那個春天。當(dāng)他教孩子們唱《濤聲依舊》時，突然明白當(dāng)年那些跑調(diào)的歌聲里，藏著多少人對生活的笨拙抵抗。就像狀元街上那些開餐館的老師，鍋鏟聲里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教書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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