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重慶墊江縣的一個老房子里面，一位老人躺在床上，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鏡子。鏡面早就模糊不清了，邊框更是銹得發(fā)黑，連原來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

彌留之際，她對守在床邊的家人念叨：“把鏡子……好好收著，千萬別丟了……”

這面鏡子，她藏了一輩子，旁人都不知道這個鏡子到底有啥稀罕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個照不清的鏡子里，藏著那個讓她記了一輩子的女人：江姐江竹筠。

這位老人，就是渣滓洞當(dāng)年的幸存者中唯一的女性，盛國玉。

1926年，盛國玉生在重慶墊江縣的沙河鄉(xiāng)。

那會兒的農(nóng)村，姑娘家大多早早跟著爹媽學(xué)做家務(wù)，到了年紀(jì)就找戶人家嫁了，一輩子圍著鍋臺轉(zhuǎn)。盛國玉原本也該走這條路，直到她遇見了余梓成。

余梓成比盛國玉大幾歲，是個讀過書的年輕人，說話做事都跟村里其他人不一樣。兩人處對象時，余梓成才偷偷跟她說：“我是川東地下黨的，干的是讓老百姓過好日子的事。”

那時候，盛國玉連“地下黨”是啥都說不太清，只知道丈夫要做的是正經(jīng)事，就跟著他一起忙活。有時候幫著傳遞個紙條，有時候給來家里開會的同志燒壺水，再后來，她也慢慢明白，“革命”就是要把欺負(fù)人的國民黨反動派趕跑，讓大家都能抬起頭過日子。

1948年，局勢越來越緊。國民黨到處抓地下黨，余梓成因為身份暴露，只能躲起來。可特務(wù)沒抓到余梓成，就把主意打到了盛國玉身上。

那年10月，一群穿黑衣服的特務(wù)闖進(jìn)家里，沒等盛國玉反應(yīng)過來，就把她捆了起來。“你男人是共黨，你肯定也知道底細(xì)！”特務(wù)兇巴巴地吼，盛國玉咬著牙說：“我不知道！”

接下來的日子，盛國玉被從墊江轉(zhuǎn)到重慶，最后扔進(jìn)了渣滓洞監(jiān)獄。那時候她才22歲，雙手還沒干過多少重活，卻要面對這暗無天日的牢籠。

渣滓洞是座山坳里的監(jiān)獄，墻高得能擋住天，牢房里又暗又潮。盛國玉被分到了女牢房二室，進(jìn)去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住了20多個女同志，其中一個就是江竹筠，大家都喊她“江姐”。

那時候江姐剛剛受過刑，雙手腫得跟發(fā)面饅頭似的，指關(guān)節(jié)都變了形，可她坐在鋪位上，腰桿還是挺得筆直。盛國玉的鋪位就在最里面，緊挨著江姐。

兩人第一次說話，是盛國玉給江姐遞了個窩頭：“江姐，你吃點東西吧，看你臉色不好?！苯憬舆^窩頭，沖她笑了笑：“謝謝你啊，國玉?！?br/>

女牢房二室就那么大點地方，十幾個人擠在幾張木板床上，晚上翻身都得小心翼翼。

江姐的鋪位在上鋪，離天花板只有幾指寬，要爬上去得抓著床頭的欄桿。可江姐的手受了刑，根本用不上勁，每次上鋪都得用手腕勾著欄桿，一點一點往上挪，身子抖得厲害，額頭上全是汗，卻從來沒哼過一聲。

有一次，盛國玉看著江姐又在費勁地爬鋪，實在忍不住，就伸手從底下托了她一把，眼淚更是順著臉頰往下掉：“江姐，你疼就喊出來吧，別憋著了?！苯戕D(zhuǎn)過頭，用沒那么腫的手背擦了擦她的眼淚，說：

“國玉，莫哭。咱們干革命，哪能不受苦？這點疼跟老百姓的苦比起來，算啥？”

在渣滓洞的日子，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特務(wù)時不時就來帶人去審訊，回來的同志總是傷痕累累，不是少了塊肉，就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可只要江姐在，牢房里就總有股勁兒。

晚上等看守睡著了，江姐就會小聲跟大家講外面的局勢：“解放大軍已經(jīng)過了長江，很快就能打到重慶了，天快亮了。”有時候，她還會教大家認(rèn)字，指甲在地上寫幾個字，讓年輕的同志們跟著念。

盛國玉記得，有回新來的一個小姑娘，剛進(jìn)牢房就哭著要媽媽，說想出去。江姐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說：“妹子，咱現(xiàn)在受點委屈，是為了以后更多的人不用受委屈。你看國玉，跟你差不多大，不也在這兒挺著嗎？”

幾句話下來，小姑娘就不哭了，后來也成了能扛事的硬骨頭。

那時候牢房里缺衣少食，冬天更是冷得厲害，大家就用薄被子湊在一起蓋，夏天蚊子多，就輪流用蒲扇扇風(fēng)。盛國玉偷偷藏了一面小圓鏡，是她入獄前縫在衣角的，磨得都看不清人影了，平時誰都舍不得用。

江姐偶爾會借過去，對著鏡子理理頭發(fā)，再還給盛國玉時，總會說：“這鏡子雖小，卻能照見咱們的精氣神，可不能丟了?！?/strong>

1949年11月14日，這天的渣滓洞特別安靜，就連看守的腳步聲都比平時輕了不少。中午過后，幾個特務(wù)突然闖進(jìn)女牢二室，喊了一聲：“江志煒（江姐的化名），出來！”

牢房里一下就安靜下來了，誰都知道“出來”意味著什么。有人紅了眼睛，有人背過身去不敢看。江姐卻慢慢站起身，先理了理身上破舊的囚服，然后轉(zhuǎn)頭看向盛國玉：“國玉，把鏡子借我用用。”

盛國玉的手都在抖，趕緊從衣角里掏出那面小圓鏡，遞給江姐。江姐坐在床沿上，用那雙已經(jīng)腫得連鏡子都快拿不穩(wěn)的手，一點一點梳理自己的頭發(fā)。

她梳得特別仔細(xì)，每一根頭發(fā)都要捋順，就算手一抖扯到了頭發(fā)，也只是皺了下眉，沒吭一聲。

旁邊的同志都在偷偷抹眼淚，江姐卻像沒看見似的，一邊梳頭一邊跟大家說：“同志們，別難過。咱們干革命，早就把生死看淡了。只要能讓老百姓過好日子，咱們就死得值?！?br/>

梳完頭發(fā)，她把鏡子還給盛國玉，又挨個跟牢房里的同志握了握手，最后說：“保重，同志們，以后的路就靠你們走了?！?/strong>特務(wù)在門口催得急，江姐轉(zhuǎn)身走出牢房，腳步?jīng)]有一點猶豫。

盛國玉扒著門縫往外看，直到江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忍不住蹲在地上哭出聲。那天晚上，盛國玉和其他同志一夜沒睡。后來他們才知道，江姐被帶到了電臺嵐埡，和30名同志一起，被特務(wù)用槍打死了。

犧牲前，江姐還喊著：“竹簽子是竹做的，共產(chǎn)黨員的意志是鋼鐵！”

江姐犧牲之后，渣滓洞的氣氛就越來越壓抑了。大家都在盼著解放大軍趕快來，可他們沒等來解放，反而等來了一場血腥的屠殺。

1949年11月27日，重慶的天特別冷，還飄著點小雨。晚飯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大家喝完就蜷在鋪位上，想靠著互相取暖。大概半夜的時候，突然聽見院外傳來特務(wù)的喊叫聲：“提人！提人！”

一批又一批的同志被帶走，接著就聽見“砰砰”的槍聲，還有同志們的吶喊聲。盛國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緊緊攥著身邊同志的手，渾身都在抖。

沒過多久，槍聲就到了女牢房門口，特務(wù)把機(jī)槍架在了窗口，子彈像下雨似的往牢房里量打。盛國玉身邊的同志一個個倒下去，溫?zé)岬难獮R到她的臉上、身上，燙得她心口發(fā)疼。

她腦子一懵，突然想起江姐說的“要活下去，才能給同志們作證”，就趕緊跟著倒下，把自己埋在戰(zhàn)友的身體底下，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

特務(wù)掃射完，又拿著槍進(jìn)牢房補(bǔ)槍。腳步聲離盛國玉越來越近，她能聽見特務(wù)踢著地上的身體，嘴里還罵罵咧咧。有一次，特務(wù)的皮鞋就踩在她的胳膊旁邊，她閉著眼睛，感覺心都快跳出來了，還好特務(wù)沒發(fā)現(xiàn)她還有氣，轉(zhuǎn)身走了。

等特務(wù)都離開牢房，盛國玉才慢慢爬起來。牢房里到處都是血和尸體，屋頂?shù)哪景宥急淮虼┝?，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得人直發(fā)抖。她知道自己不能在這里久留，得趕緊逃出去。

盛國玉順著墻根往門口挪，剛到院子里，就看見特務(wù)在燒文件，火光把天都映紅了。她不敢亂跑，看見旁邊有個男廁所，也顧不上臟，一頭扎了進(jìn)去，躲進(jìn)了角落里的尿槽里。尿槽里又臭又冷，可她只能縮在里面，用衣服把自己裹緊，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后來她才知道，那天躲在廁所里的還有幾個男同志。大家都不敢說話，就那么熬著，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聽見外面?zhèn)鱽砝习傩盏暮奥暎骸爸鹆耍≡叶粗鹆?！?/strong>

原來特務(wù)為了毀尸滅跡，放火燒了牢房。附近的農(nóng)民聽見動靜，就拿著鋤頭扁擔(dān)跑過來救火，看到廁所里藏著人，就趕緊把他們都拉出來。

盛國玉那時候都快暈過去了，身上又臟又臭的，還沾著血，農(nóng)民們找了件干凈的衣服給她換上，又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山里躲起來。

1949年11月30日，盛國玉在山里聽見山下傳來震天的喊聲：“重慶解放了！解放了！”她從石頭后面探出頭，看見穿著軍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舉著紅旗往山上走，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江姐說的“天快亮了”，真的來了。

下山后，盛國玉四處打聽余梓成的消息，可最后等來的卻是丈夫犧牲的噩耗。原來余梓成躲起來后，還是被特務(wù)找到了，為了不泄露組織的秘密，他寧死不屈，最后也被殺害了。

雖然內(nèi)心十分悲痛，但盛國玉卻始終都沒忘了自己的使命，她是渣滓洞的幸存者，得把江姐和其他同志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后來她在墊江縣的群眾委員會工作，再后來又調(diào)到了日雜公司，不管在哪個崗位上，她都踏踏實實做事，就像江姐教她的那樣，不抱怨、不偷懶。

1982年，盛國玉離休了，可她比以前更忙了：學(xué)校、部隊、機(jī)關(guān)單位，只要有人邀請她去講渣滓洞的故事，她都答應(yīng)。

每次講的時候，她都會把那面舊鏡子戴在身邊，指著鏡子說：“江姐就義前，就是用這面鏡子梳的頭。她不是為了好看，是想告訴我們，革命者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得有尊嚴(yán)?！?br/>

1996年，70歲的盛國玉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中共黨員證。

原來她從解放后就一直申請入黨，因為當(dāng)年沒有正式的入黨手續(xù)，一直沒批下來。后來組織上了解到她的經(jīng)歷，特批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拿著黨員證的那天，盛國玉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聲說：“余梓成，我入黨了；江姐，我沒辜負(fù)你?！?/strong>

晚年的盛國玉身體不太好，可只要有人來問渣滓洞的事，她都愿意講。她還寫了回憶錄，一筆一劃地記錄下那些日子，生怕漏掉一個細(xì)節(jié)。

有人勸她：“您都這么大年紀(jì)了，歇著吧?！彼齾s說：“我怕我走了，就沒人記得江姐他們了。我得把故事講下去，讓后輩知道今天的好日子是怎么來的?！?br/>

2014年，盛國玉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家人也按照她的遺愿，將鏡子好好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