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十月初的一個清晨，魯西南鄄城霧氣尚未散盡，十二縱的營房卻已人聲鼎沸。李先念在院子里踱著步子，焦慮寫在臉上。自從中原突圍到達晉南，再輾轉北上歸入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官兵們的身體勉強恢復，心氣兒卻始終提不上來。大伙兒心里都清楚：那段連續(xù)丟失根據(jù)地、轉戰(zhàn)千里的經歷，像塊壓在胸口的巨石。李先念望著一張張年輕卻滿是風霜的面孔，忽然下定決心——“得找位分量夠、又跟我們沒有歷史隔閡的人，給大家開解開解?！彼睦锉某龅牡谝粋€名字，正是陳毅。

有意思的是，李先念此番請陳毅，卻倒像是“報還”當年陳毅去晉城講話的情分。那一回，陳毅來得突然，幾乎是插著腰挺進會場，張口便說：“誰說你們中原軍區(qū)沒打出名堂？蔣介石三十萬主力纏住了半年，這還不叫貢獻？”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壓在戰(zhàn)士們心頭的陰霾頓時散了大半。李先念記住了，也明白了什么叫“將心比心”。

這回拉陳老總來鄄城，可不是走過場。李先念把部隊過去的傷疤擺到桌面，坦白得近乎殘忍：棉衣不足、彈藥短缺、情緒低落，甚至有人說“是不是革命走到頭了”。陳毅聽完，沒急著表態(tài)，只抬手掐了掐煙卷，半晌才道：“行，這事我包了?！?/p>

十月中旬，十二縱連以上干部在一處破舊的戲樓里集合。檐角瓦片搖搖欲墜，臺下坐著幾百號人，卻靜得能聽見呼吸聲。陳毅沒有稿子，上來便拋出一句：“打仗這幾年，誰怕過苦？可要是不咬著牙往前走，全國人民的苦怎么翻身？”句式平白，可沖擊力極大。隨后他用大量數(shù)據(jù)和實例肯定中原突圍的戰(zhàn)略意義——敵人主力被拖在長江以北，為劉鄧大軍南下贏得了寶貴窗口。講到動情處，他拍拍桌子：“換成別的部隊，能不能頂住？不一定！”

短短一個多小時，士氣像被撥亮的油燈，呼啦一下就旺了起來。會后許多人圍著陳毅，七嘴八舌地提問題。陳毅哈哈一笑：“問題留著路上解決，先跟李司令打幾仗找找感覺?！边@一段小插曲，在不少老兵回憶錄里被反復提到，足見分量。

熱血歸熱血，現(xiàn)實仍擺在那里。十二縱隨即進入緊張的野外訓練，補充新兵、整頓裝備、改編番號，任務一件接著一件。李先念邊抓落實，邊頻繁向前總縱隊（時稱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指揮部）遞交電報，匯報部隊狀況。他深知，下一步南下大別山，考驗的是頑強意志，更是指揮員處理復雜局面的能力。

十一月二十四日，十二縱在光山縣同劉鄧大軍會合。當天黃昏，遠處山坡燃起的篝火星星點點，人聲伴著秋蟲叫，像久旱后的第一場雨。劉伯承握著李先念的手，沒有多說，只淡淡一句：“路不好走，可非走不可?！边@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隨后被戰(zhàn)士們當成座右銘，寫在槍托、刻在水壺。

十二月上旬，部隊渡過淮河，分批進入鄂豫皖交界的崇山密林。大別山當年氣候陰冷、山路陡峭，村舍稀疏。運輸難，群眾基礎薄弱，七分仗打，三分靠送糧。早先洪學智、趙镈等人留下的土工作業(yè)痕跡尚在，卻遠談不上牢靠。為了站穩(wěn)腳跟，李先念要求各團迅速展開武裝宣傳，幫助群眾秋收，同敵人競速搶糧。當?shù)匕傩蘸髞砘貞洠骸敖夥跑姲胍箮驮劭车?，白天幫抬柴，還分糧食給我們。”民心就這樣一點點爭取來。

敵人隨即增兵，試圖再演“圍山打援”老戲。陳老總在前方主持兵團會議，與粟裕、李先念再度碰頭。三人研究出“分進合擊、以快制快”的打法：主力部隊隱蔽穿插，支隊出其不意咬住敵人側翼，縱隊則負責割斷交通線。十二縱搶先在黃安以東的水口集截獲敵工兵營，繳獲重機槍十余挺、騾馬百余匹，為山地機動作準備。短暫勝利進一步穩(wěn)固了軍心。

進入一九四八年春，戰(zhàn)場形勢出現(xiàn)拐點。東北野戰(zhàn)軍在松遼會戰(zhàn)勝利，百萬大軍南下，南京、上海岌岌可危。此時華東野戰(zhàn)軍也在濮陽休整，醞釀是否立即渡江。粟裕雖抱南線決戰(zhàn)之志，卻擔心后方未穩(wěn)，一度傾向“再在中原打兩仗”。正巧李先念受命北上西柏坡述職，途經濮陽。粟裕托陳毅做東，專門請李先念介紹當年在大別山的得失。三人在窯洞里推杯換盞，談到夜深仍不散。李先念把“一支兵力牽制十倍之敵”的經驗交待得明明白白，還當場表示愿意向中央轉達粟裕的設想。后來歷史果然朝著“不急渡江”的方向發(fā)展，濮陽密談功不可沒。

再往后就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摹皯?zhàn)略決戰(zhàn)三大戰(zhàn)役”。在淮海會戰(zhàn)中，十二縱化整為零，切斷徐蚌線南北通道。張帥、韓東山帶隊夜襲于集車站，炸斷鐵軌二十余處，硬生生把黃百韜兵團摁死在狹小包圍圈內。失去機動，國民黨軍只能聽天由命。戰(zhàn)后總結時，陳毅把功勞線索分得很細，但仍強調：“要記住，大別山時期的十二縱，如果當時沒站穩(wěn)，后來就沒有今天這摧枯拉朽的態(tài)勢?！?/p>

回看這段曲折歷程，核心脈絡其實并不復雜：士氣——團結——戰(zhàn)略眼光——群眾支持。李先念請陳毅講話，只是其中的一環(huán)，卻恰恰是點穴之筆。沒有那一次推心置腹，十二縱未必能在大別山立足；而大別山若立不住，華東、華中戰(zhàn)局難免受到牽連。歷史的齒輪就是在這樣的細節(jié)里悄然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