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姝楠

編輯｜珍妮

1

在博士申請時，我的考量簡單得近乎天真：我只想去一個足夠好的城市，拿一份豐厚的全獎，然后安安靜靜地讀書、寫作、學習。至于學校排名，只要還不錯便可；而導師是誰，我更未多花心思斟酌。那時我單純迷戀做學術(shù)那種與閱讀和思考共生的生活，一種以文字呼吸的存在方式。它教我剝開日常的表皮，看清底下盤錯的根脈。這是一種私密的、近乎固執(zhí)的快樂：我思考，故我變得鋒利。

2018年，二十五歲的我搬到美國波士頓，開始社科博士的求學生涯，研究我感興趣的和“流動性”相關(guān)的一切：人群的遷徙、觀念的流變、身份在位移中的震顫與重塑。

波士頓是歐洲殖民者最早登陸的城市，如今被視為美國文化與教育的中心。

它智性而精英，帶著某種不動聲色的勢利。漫步劍橋區(qū)域，常見身穿lululemon、身材姣好的白人男女沿河跑步，姿態(tài)從容如這座城市從不懷疑自己的優(yōu)越。夏日傍晚，查爾斯河映照著靛藍天光與湖面零星的皮劃艇，一切寧靜得像世界的盡頭已然在此。戰(zhàn)爭、饑餓與貧困，在這里只是課堂上高談闊論的議題，難以真正映照進現(xiàn)實。

博一時，我對所謂的研究只有一個模糊的感知。我按部就班地跟著博士課程上課，一行一行地啃那些抽象而堅硬的社會理論，一頁一頁地練習如何快速翻閱、提煉、總結(jié)文本。課堂發(fā)言始終是我緊張的環(huán)節(jié)。我會不自覺地環(huán)視四周，默數(shù)每個人的發(fā)言次數(shù)。當發(fā)現(xiàn)大家都說了兩三次，而我卻一次還未開口，手心就開始微微發(fā)汗。我在心里催促自己：快說話，隨便說點什么，你并不是沒有想法。我尤其羨慕那些甚至不用舉手，只憑突然提高音量就直接插入討論的人。他們的聲音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占領(lǐng)感，這時我怯怯舉起的手，總像透明一般，被他們有力的聲浪自然而然地略過。

擇校時任性輕率的代價也在一點點浮現(xiàn)。最初分配給我的導師是一位德國白人女性，年近五十。她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身材高挑清瘦，面容輪廓清晰而方正，一頭干練的短發(fā)搭配黑色邊框眼鏡。博士申請時，她面試了我，并對我表示出明顯的青睞。她身上散發(fā)著一種“酷”的女權(quán)主義者氣質(zhì)——穿皮夾克，佩戴碩大的鵝黃色不規(guī)則形狀耳環(huán)。我常在教學樓下遇見她單手抽煙，煙霧繚繞中，你仿佛能瞥見她深邃的眼神，像冬日的湖面，寂靜之下暗流涌動。

她專注于發(fā)達國家女性的職場平等權(quán)益，而對我這樣來自中國的學生而言，這類議題總帶著幾分“第一世界問題”的疏離感。我們的交流永遠是友好而淺薄的，像在一層玻璃后說話，聽得見，卻觸不到。我們彼此點頭、微笑，話語在空氣中禮貌地碰撞，卻從未真正落入對方的土壤。

第二位導師是一位在美國加州長大的白人女性，年近六十，中等身材，留著薄薄的空氣劉海。她那頭卷曲的長發(fā)隨著年歲增長逐漸褪色，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淺黃。她身上帶著加州人特有的松散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總是穿著最基礎(chǔ)的純色T恤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她是個徹底的環(huán)保主義者。即使在波士頓零下十度的寒冬，她也會戴著厚手套和頭盔，迎著凜冽的風騎四十分鐘自行車來學校上課。她自稱是中國專家。

她的第一本書寫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主題是關(guān)于北京五星級酒店里的中國服務員。她的研究總帶著一種布滿灰塵的舊膠片感，像在放映一卷上世紀的紀錄片。畫面里，人們穿著整齊劃一的藍色制服，面容拘謹而謙卑，五星級酒店被當作現(xiàn)代化與開放的象征，仿佛走進去就能觸碰到世界的脈動。然而在二零二零年代的今天，這樣的研究只讓人感到時代的列車早已呼嘯而過，只剩下一截被遺棄在月臺上的銹蝕鐵軌。她已經(jīng)快十年沒有踏上中國的土地，但與我討論如何書寫中國故事時，她的話語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確信，仿佛中國仍是她們書架上那本蒙塵的舊作，從未改變，也無需重新理解。

這樣的學術(shù)指導和訓練，真的值得我付出人生中最黃金的七年嗎？我渴望一個真正懂我的學者，她能與我并肩站立，一同凝視眼前這混沌，流動，充滿歧義與誤解的現(xiàn)實。她不必給我答案，但要點亮一種目光——一種能穿透表象、逼近內(nèi)核的銳利，讓我心馳神往地去追隨，去成為。

2

接著新冠疫情來了。博士的學習生活日益變成困在家里的一套機械流程，我不再區(qū)分今天和昨天，也不期待明天。天空偶爾微調(diào)色溫，時間就像一場無人喊停的長鏡頭。在等待疫情過去的時間里，每個人都在拼命抓住些什么，像是給自己織一張不會墜落的網(wǎng)。有人去領(lǐng)養(yǎng)狗，有人依賴伴侶。波士頓的流浪貓狗救助所收養(yǎng)名單已經(jīng)排到了半年之后，像是人們集體寫下的一份孤獨的備忘錄。

新聞里播報中國政府決定解除清零政策時，那感覺就像在冬日冰封的山腳下，突然涌出一脈溫熱的泉水——緩慢，卻不容置疑地開始消融這三年的冰層。是時候重新思考和開展我的研究了。那三年被凍結(jié)的時間在我的骨頭里留下了冰冷的痕跡，我必須用行動把它們燙平。我強迫自己撲向田野，像撲向一個救生筏。

田野是質(zhì)性研究者的生命線，它把你從書房里拽出來。你去聽，去看，去聞 —— 那些你不曾真正理解的汗味，爭吵和沉默。它撕碎你那些漂亮理論，讓你摸到生活的粗糙內(nèi)核，并在那里破碎。真正的知識從你沾了泥的鞋底里滲進來，從你訪談時指尖的顫抖中傳遞出來，從你在深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里冒出來，最后， 你終于重新拼湊出屬于自己的認知。

然而，三年未曾回國，我對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感到一種熟悉的陌生。一次和朋友騎共享單車，我愣在路邊，反復摸索卻找不到關(guān)鎖的按鈕還不好意思問，朋友在一旁看著，終于半開玩笑地說：“你這三年沒回來，人都懵了啊?！?我擠出笑容，指甲卻悄悄掐進了掌心。而我更加無措的，是如何再次“進入”這片土地。遠在美國的導師與同儕無法伸手牽引我，國內(nèi)的世界，明明流著我的母語，卻像一片我本該熟悉卻實際早已疏離的新大陸。

三年的斷層蠶食了我多數(shù)的舊日聯(lián)絡。

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于是我逼迫自己：撕開所有舒適區(qū)，近乎兇狠地拓展社交網(wǎng)絡；動用一切可用的社交途徑，認識新人。我規(guī)定自己每周必須參加兩場與我博士論文研究產(chǎn)業(yè)相關(guān)的行業(yè)聚會，每場至少添加十個人的微信；我要求我主動與每一個陌生人交談，事后再一個個單獨約見。我魯莽的激進很幸運地帶來了回響。行業(yè)媒體注意到了我，他們報道了我的研究，為我貼上各種標簽。突然之間，許多人主動找到我，我的訪談名單迅速膨脹，我甚至開始應接不暇。

3

我通過視頻通話把我在田野里的小勝利給遠在美國的盈分享，盈在美國東部一州立大學任教。隔著屏幕，隔著十二小時的時差，我的聲音里藏著一絲努力遏制的炫耀。鏡頭那端，她坐在大學辦公室的書堆中間，背后的國風老虎在像素化的畫面中泛著模糊的輪廓。她手指向那幅畫，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好多來我辦公室的人看到這幅畫都以為這是貓?！蓖ｎD像一道縫隙，而后她斬釘截鐵地落下：“可我告訴他們，這是老虎?！薄路鹉穷^猛獸真能護住她不容侵犯的疆界。那邊的陽光正照在她圓潤的臉上，為那副黑框眼鏡鍍上一層光暈。這光暈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在波士頓見面的場景。

那時，我和盈作為觀眾參加同一場研討會。我在會上提了問，會后，她主動來找我聊天。盈微胖，四十歲出頭的年紀，身穿一件寬松得看不見任何腰身的棉麻上衣，圓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頭發(fā)緊緊束在腦后，額前顯露出的發(fā)際線越來越高，像被歲月和思慮一再推后的岸線。

我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對北美華裔的困境著迷。后來她來波士頓開會時，主動約我吃飯。盈幾乎從不涂抹脂粉，后來我們一同去見重要的受訪人，她也只是極淡地抹一層口紅，草草勾幾下眉——如同她早已決心要讓自己的外表盡可能褪去性別痕跡。后來我才漸漸明白，她拒絕被“女學者”的標簽所束縛，她要的是“學者”二字的完整重量，因此她也刻意剝除了外形上一切可被歸為“女性”的符號，仿佛那樣才能逼近她想要的純粹。

那家餐廳燈光黯淡，盈卻在那片昏黃中愈發(fā)明亮。她談她十年來的研究，談她作為一個亞裔女性學者在美國學界如履薄冰的處境。

“我想寫出真實的中國，不是被他們污名化的那個。”她語氣平靜，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面，“但在這里，如果你不按他們想要的敘事寫，就沒人聽你說話?！?/p>

她突然笑起來，說寫那本書讓她胖了二十磅，“疫情把我鎖在家里，唯一出門的理由，就是拿外賣?！倍潜居擅绹敿獯髮W出版社出版的專著，最終成為她學術(shù)履歷里最亮眼的一筆——她憑它拿下終身教職。

她的話把我點燃，我和她一樣，早已厭倦了美國主流敘事中那種刻板而充滿敵意的中國想象，也深切體會過身為亞裔女性在學界所遭遇的隱形與失語。雖是初次見面，我們卻仿佛同時穿過濃霧，在模糊的風景里清晰地認出了對方的模樣。

她看起來那么成熟、那么成功，我想。四十歲，幾家頂尖期刊的編輯，二十多篇論文，還有一本美國知名大學出版社的專著。而我，卻仍在為首篇論文的誕生而掙扎，如同一個在暗室中沖洗底片的人，遲遲等不到影像浮現(xiàn)。她這樣的人，竟俯身靠近我，請我吃飯，還坦誠地向我展露她的脆弱與思考。這讓我胸口發(fā)熱。我努力傾聽，也向她攤開我在美國田野中撿拾的碎片。

交談中，盈向我遞出一個機會“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合作寫一個書籍章節(jié)？到了我這個位置，這種機會很多，”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遞過來一杯水，“但書籍章節(jié)在學術(shù)衡量中幾乎無足輕重，至多只是簡歷中的一行小字?！?而我，那時什么發(fā)表都沒有，絕望地抓住每一根拋向我的稻草——有總比沒有好，哪怕是這不被看重的一章，哪怕它更屬于盈的領(lǐng)域、與我的研究方向并無多大交集，可我太需要讓自己的名字被看見，哪怕只是角落。

我立馬表示我感興趣。盈接著說，“我聽了你講你的田野素材有個大概的理解。我們可以找個角度，看看還需要補充什么，我可以再展開些訪談。這篇書籍章節(jié)要求五千到七千字，我們到時候看看能不能再基于這個書籍章節(jié)寫篇期刊文章。當然期刊文章可以未來再看，看我們到時候的時間精力” 我立馬回應，“我覺得很好呀，還是期刊文章更有分量?！?盈看著我說，“亞裔女性學者，該彼此扶持。” 后來我們通了一次電話，初步交換了關(guān)于章節(jié)的想法。

我從未忘記她說的亞裔女性學者應該彼此扶持。盡管我們切入的視角并不相同，卻都關(guān)注同一片產(chǎn)業(yè)。所以，我在國內(nèi)的田野終于破開堅冰時，第一個想告訴的人就是她。那時我的訪談者已經(jīng)多到暈眩，我向她羅列所有見聞與收獲，像捧出沉甸甸的、還沾著泥土的麥穗。她聽完，安靜地回復：“你很棒，我真高興你在國內(nèi)進展得這么順利。” 然后我向她發(fā)出邀請，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動：“如果您暑假有空，可以來和我一起做兩周田野?！?/p>

她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并表示感謝。她說我的田野資源十分難得，感謝我愿意分享。而我向她開放那些聯(lián)系方式、那些反復拜訪才換來的信任、那些唯有親身浸入才能獲取的入場資格時，并沒有猶豫。正如她所說，亞裔女性學者，應當互幫互助。我也對此深信不疑。

那是我第一次決定在國內(nèi)做深度調(diào)查，我告訴自己，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我們可以互相照應，分享每天的發(fā)現(xiàn)，讓孤獨的田野調(diào)查做得更有趣。但在我心底最隱秘的角落，似乎有更宏大的渴望。

雖然因為熱愛思辨閱讀走上學術(shù)的道路，但摸爬滾打幾年后我也看到學術(shù)界的殘酷邏輯：能否在美國找到教職并不取決于你思想的深度，更在于你的膚色，你讓人肅然起敬的發(fā)表記錄，你導師的名望，你畢業(yè)學校的排名，以及你能否應景順從地貼合學科范式主流書寫。更直白地說——它取決于你的名字是否被看見。當時，盈已經(jīng)建立起她的學術(shù)堡壘，她的名字在頂尖期刊間流傳，她的專著被擺在美國頂尖大學出版社的書架上。而我，還在這條路上艱難跋涉。與如此成功的學者合作田野，不就是最現(xiàn)成的捷徑嗎？

但沒想到，兩年過后，我會后悔自己提出的這份邀約。

4

我與盈共同的田野，像一場精心策劃的突襲，高效而迅猛。

我將行業(yè)中所有相關(guān)人士的背景、聯(lián)系方式、訪談地點整理成一張詳細的Excel表格，方便盈查看安排。我負責聯(lián)絡、確定時間、商榷地點，負責叫車，催促她動身，確保我們從不遲到。我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結(jié)識的最敏銳、最具洞見的訪談者都推到她面前，我們一同前往。盈借助我鋪設好的人脈網(wǎng)絡，以每天兩三場訪談的速度推進；而我成為她的助手。我覺得我時而是合作伙伴，時而又像是她的私人助理。

酷熱的七月，盈因體型緣故，稍走幾步便大汗淋漓。我看著她停在路邊，胸口劇烈起伏，汗水從額角不斷滾落，浸濕了她素色的衣領(lǐng)。我備好小風扇遞給她，站在一旁默默等她恢復體力后再繼續(xù)。盈是講求效率、善于規(guī)劃的人，她所理想的田野或許正是如此：一切井然有序，訪談對象早已備好，地點明確，每天穩(wěn)定地完成兩到三個高質(zhì)量對話。她沉浸于這樣的節(jié)奏，仿佛這一切本就應該如此順暢。

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難觸碰到訪談者漂泊中的內(nèi)心世界——那些細微的顫動、私密的坦白，只會在獨處的時刻悄然浮現(xiàn)。當兩名研究者同時坐到對面，他們便開始閃躲，用場面話將自己層層包裹。

更讓我無措的是，盡管我們研究同一產(chǎn)業(yè)，關(guān)注的角度卻完全不同。我想追問個體的猶豫、失望與頓挫，盈卻更關(guān)心產(chǎn)業(yè)政策與宏觀調(diào)整。于是訪談常常演變成一場無聲的爭奪，我們爭相提問，仿佛誰先問出，誰就能先一步摸索真相。我們都是對自己研究方向如此確信的女研究者，而被訪者的時間總是不夠用。

通常，我會先讓步，一種深植于體內(nèi)的學生般的順從自然而然地掌控了我。每當她開始滔滔不絕地發(fā)問，我便退入沉默，仿佛我的角色早已被預先設定好——我只是那個負責記錄的人，筆尖在紙上滑動，試圖抓住她話語中飄落的碎片。她問盡了，轉(zhuǎn)頭看我，目光里帶著一種程式化的詢問：“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而我的思緒早已在她冗長的論述中被碾碎，那些原本在唇邊躍動的問題，此刻已潰散得無法拼湊。我只好勉強提出一兩個無關(guān)痛癢的問題，草草收場。結(jié)束后她感嘆：“兩個人做田野真好，我看到你在記錄，我就可以更專注地問了。分工果然高效?！蔽尹c點頭，沒有說話。

我習慣的田野不是這樣的。我要的是反復進入，是慢慢成為對方生活中一個不必設防的存在。我要聽見真話，那些藏在漂泊、不安之下的真話。所以我從不計劃，我跟隨直覺，放任偶然，任由那些不期而遇的線索帶著我走。我會停滯，也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通透——像脈搏在沉默中突然找到節(jié)奏。這過程本該是自然生長出來的。 而盈的方式，像一張排班表，清晰、可控。她從中獲得安心，每天結(jié)束時數(shù)著又完成了幾個訪談，像會計核對賬目般逐筆清點，覺得踏實、充實。但我真的需要這種效率嗎？后來，在寫論文的那些漫長日子里，我一次次重讀當時的記錄，總覺得它們既單薄又陌生，像被漂白過一樣，失去了我獨有的味道，令我進退兩難。

那幾周我們住在同一家酒店，她替我支付了酒店費用，作為對我提供田野資源的感謝，這讓她安心。隨后她提議，既然我們共同積累了二十多個訪談，不如合作撰寫兩篇文章——至于寫什么、如何寫，都有待未來討論，但她強調(diào)“公平”：我們可以輪流擔任第一作者。我們都點頭，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我們都滿意的安排。她還透露，自己作為某頂尖期刊的編輯，可以組織一期特刊，將我們的論文納入其中。她說這話時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確認一件早已安排妥當?shù)氖隆?/p>

盈的聲音平穩(wěn)，她提出的計劃聽起來可行公正，那兩篇許諾中的論文在我眼前晃動，如同饑餓時瞥見的食物。我站在學術(shù)的迷霧里太久，幾乎要迷失，而她的出現(xiàn)，像一道突然照進來的光——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出路，但我已忍不住向它靠近。

這個模糊勾勒的明天讓我可以咽下田野里的微小不適。我們一起做訪談時，她時不時會這樣介紹我：“我是某某大學的教授，楠是我的學生?！笨蛇@不是事實，我們只是恰巧研究同一話題，而我是博士生，從來不是她的學生。她或許以為這樣的說法顯得親近，對我卻成了一種微妙的尷尬。她話音一落，訪談者的目光便自然聚焦于她，只有偶爾才瞥向我這一邊。我突然變得像空氣，而她，顯然很享受這種被全然注視的感覺。

可我從未向她提起我的不適，哪怕她一再強調(diào)：“我是個直率的人，曾經(jīng)也被導師剝削過，所以我特別在意公平。你若覺得有任何不舒服或者我處理得不好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 她說這些話時總是直視著我的眼睛，語氣懇切得讓人無法質(zhì)疑。

我開始在夜里反復咀嚼這些話，它們太光滑了，像被海水磨去所有棱角的石頭，捏在手里找不到一絲可質(zhì)疑的縫隙。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是不是我太敏感？太計較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我嘗試為她尋找理由：或許她是為了凸顯我們之間的親密。畢竟她給了我這么多：酒店的安穩(wěn)、合作的承諾、特刊的希望——這些饋贈一件件疊加，在我眼前形成一道厚重的濾鏡，讓我主動去忽略那些細微的不適與不安。

我害怕一旦開口，就會打破這脆弱的平衡。我害怕自己成為那個不知感恩的人，那個親手撕裂這一切的人。

5

那兩三周的田野將我們迅速拉近。我們擠在地鐵車廂搖晃的扶手旁，肩貼著肩隨車身擺動；我們陷進出租車后座發(fā)舊的皮革褶皺里，窗外城市流動如模糊的水彩；我們在公交站臺不停張望，鞋底摩擦著地面，仿佛焦慮也有了聲音。

她去看望城中親戚時，開始自然而然地帶上我。后來索性讓我住進她一位親戚閑置的房子里——確實，這樣省下了我們不少開支。不知不覺間，我們之間逐漸滋生某種密不可分的協(xié)作感，幾乎像共生。采訪疲憊之余，我們會一起出門消遣。盈對小動物有著近乎執(zhí)著的喜愛，經(jīng)常叫我一起去貓咖，甚至不嫌遠地打車去郊區(qū)農(nóng)場，就為摸一摸羊駝。

某個傍晚，她抱回一只流浪貓。只因為她給了它一小瓣兒月餅，那只小黑貓就搖著尾巴屁顛顛地一路跟她上了樓。那是只才三個月大，餓的皮包骨頭的小貓，但異常活躍，自己跟路邊的青草也能玩半天的捉迷藏。她心一軟，把它抱了回來，說難得見到流浪貓這么粘人沒有戒備的，稍微給點吃的，就在你身邊打鼾入睡。

我沒有強烈反對，卻也沒有附議。她便開始說服我：“你可以一直養(yǎng)它呀，這房子你也可以繼續(xù)住，反正我親戚空著也是空著，不會租給別人的?！彼又f，“它一定是只好貓。你會明白的，有貓以后，整個生活都會不一樣的?！蹦切┨?，她每晚臨睡前都要看好多貓咪視頻，仿佛能緩解她對遠在大洋彼岸的自己貓咪的思念。

而我向來不擅長拒絕。最終我依從了她的意思，將貓留了下來。有時我竟錯覺我們之間生出某種近乎家庭的東西。我的田野被撕開一道口子，不再是純粹的觀察與記錄，而是被疫苗、體外驅(qū)蟲和反復的醫(yī)院往返填滿。她總是主動背起貓包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像被這些瑣碎強制綁在一起的同謀。生活確實變得重了，卻又在某些時刻莫名地輕省——兩個人分擔，就連沉默也成了陪伴。哪怕只是穿過街道，我也知道，身后多了一雙眼睛。

當悶熱的夏季逐漸轉(zhuǎn)為落葉紛飛的秋天，盈結(jié)束了在國內(nèi)的調(diào)研，準備返回美國迎接新學期。我自知無法獨自承擔養(yǎng)貓的責任，臨行前，我和盈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領(lǐng)養(yǎng)信息，仔細篩選后，最終選擇了一對剛購置新房的新婚夫婦作為小黑貓的新主人。他們擁有體制內(nèi)穩(wěn)定的工作，寬敞明亮的兩室兩廳和封閉陽臺，對迎接小黑貓成為家庭新成員充滿期待。盡管只養(yǎng)了兩周，盈卻以近乎一輩子的決心為它備齊了一切，零零總總加起來也有大幾千。送出時，她不免為當時的沖動消費感到些許心疼，卻也只是淡淡地說：“我們從路邊撿了它，若留在野外，恐怕很難熬過這個冬天——就當是撿回一條命，積攢些福報吧。”

6

之后，我和盈之間的聯(lián)系因為彼此的繁忙稀釋得單薄。合作像一條細線，勉強系住我們各自的節(jié)奏。

盈提議從我們合寫的那個書籍章節(jié)開始。那時我已經(jīng)完成了田野調(diào)查，而她對這個領(lǐng)域的感知，大多還停留在那個夏天我們一同奔波訪談的片段里。她提議讓我來主筆這個章節(jié)，也自然讓我做這個書籍章節(jié)的一作，她做二作。我接受了，并未察覺有何不妥。我們粗略地討論了框架與思路后，之后我便徹底沉入寫作。三個月，六千字，我從頭構(gòu)建邏輯、調(diào)動案例、展開論證——像獨自拉起一張網(wǎng)，每一個繩結(jié)都得親手系緊。初稿發(fā)給她之后，卻遲遲沒有回音。她正忙于各地巡講她的書，我的稿件被擱置在郵箱深處，仿佛沉入一片忙碌的寂靜。

幾周后，她終于發(fā)來回復。她說，“你這個論點抓得很好”，語調(diào)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隨后她提出幾處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建議明確卻節(jié)制，像是不愿過度侵入我的字句，也或許她對我主筆的故事的確生疏，難以深涉。我按照她的意見修改之后，她只做了一些輕微的調(diào)整，稿子就這樣交了出去。整段合作之中，我?guī)缀醭袚怂猩傻膭趧?，而她，只是提了些口頭意見在最后一輪做了些語言上的修改。也許第一作者本該如此，我對自己說，卻無法忽略心底那一絲被寂靜放大的荒涼。

聊到合作事宜的時候，我們總會不知不覺滑向彼此的生活。她向我傾倒苦水，說起那些令她沮喪的瑣碎。中秋節(jié)那天，她特意帶了一盒月餅去課堂，本想給那些外國孩子講講中國的節(jié)日?？伤谓痰哪撬萘⒋髮W位置偏僻，教室里坐的幾乎清一色白人學生，他們對中國文化顯露出一種近乎惰性的漠然。最后，那一盒精心準備的月餅，只有一兩個孩子愿意嘗一口。油光锃亮的酥皮和甜膩的蓮蓉餡被冷落在講臺上，像一句未被接收的告白。她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幾乎變成自語：“才這么幾年……原來連普通人都能摸到中美之間的溫度變了?！?/p>

她同樣厭倦了那些每日不得不在社交媒體上高聲宣傳的新書講座。她錄播客，邀朋友寫書評，獨自穿梭于各個高校之間，像推銷員一般推廣自己的著作?！拔乙呀?jīng)用盡了全部力氣，”她說。但結(jié)果如何，卻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身為亞裔女性學者，艱難仿佛是刻在命運里的印記。這種艱難滲透在每一個縫隙：她必須花費成倍的時間打磨每一場講稿，只為彌補非母語者與生俱來的言辭隔閡；州立大學提供的資助永遠有限，她不得不自掏腰包，完成這一場又一場近乎孤獨巡演的宣傳。

最刺痛她的，是某些講座現(xiàn)場座位的空蕩與人影的稀疏。她將這種冷清歸因于自己所書寫的是一個流動的、尚未被定論的中國——她并非海外常見的那類尖銳批評者，她嘗試保持客觀，甚至在若干處予以肯定，也因此難以被任何一方全然接納?！八麄儜{什么要讀你的書？”她說出這句話時，嘴角浮起一絲自嘲般的笑意。她比誰都清楚，這終究還是一個老白男主宰的戰(zhàn)場，亞裔女性如她，始終游走在邊緣。于是她在社交媒體上持續(xù)發(fā)聲、自我激勵，那看似聲勢浩大的宣傳，到頭來更像一場自導自演的獨白劇。

7

時間無聲地滑入新的一年。我和盈依然斷斷續(xù)續(xù)地聯(lián)系著，偶爾會談到那兩篇還只躺在待完成清單上的論文。此時她已回到國內(nèi)，全心投入自己的獨立研究——去年夏天我們共同的田野，于她不過是一段序曲，如今她正以此為基礎(chǔ)，邁向更深的領(lǐng)域。盈時不時問我關(guān)于我們兩合作文章的想法，或請我推薦更多的訪談對象。而我的回復卻變得遲緩而簡短。博士論文的寫作吸走了我所有的精力，像一塊浸透的海綿，再擠不出任何東西給予他人。我們的合作，就這樣擱淺在日程的角落，漸漸被覆上一層薄薄的灰塵。

此時，我的學術(shù)之路，在我博論導師與同儕們?nèi)諒鸵蝗盏沫h(huán)繞與支撐下，漸漸顯露出模糊的輪廓。獨力寫就的第一篇論文，最終發(fā)表在一本頂尖期刊上。隨后我又將它改寫為媒體版本，投了出去——沒想到竟收獲了許多回響，成了該期刊當年閱讀量最高的一篇。

國內(nèi)幾所大學請我去分享我的博士研究。我在S大學舉行了一場線上線下同時進行的講座。它意外地成為了某種自我的釋放。結(jié)束后，一位并非來自學術(shù)圈的聽眾給我留言：“很精彩。一生之中有一次這樣投入地閱讀和思考，也是一種至高境界。”這些零星的認可，讓我感到一種幾乎羞恥的歡欣。就像在黑暗中獨行太久，突然聽見了來自虛空的一點回聲——遙遠，卻真實地傳回了我的頻率。

講座結(jié)束后，我好幾天都無法從那種眩暈中抽離。我反復回味著自己站在人群中央時的聲音，皮膚上仿佛還殘留著被目光灼燙的觸感。我迷戀那種被注視的滋味，暗自渴望能永遠占據(jù)那個被照亮的位置。

8

這時，我和盈合寫的那篇書籍章節(jié)終于收到了編輯的反饋，意見冗長而細致，遠遠超出書籍章節(jié)應有的分量。修改建議令人卻步。作為主筆，我指出編輯的意見與我們原有的論點根本相悖，況且我們手中也沒有數(shù)據(jù)能支撐那樣的改動。我坦誠自己無力完成這輪修改。此前三個月孤立無援獨自伏案的經(jīng)歷也讓我清楚，再次修訂必將耗費巨大心力，而我將要返美完成學位、求職，已擠不出一絲多余的精力。于是我提議放棄這一章，但也補充說，因為編輯意見與盈的研究領(lǐng)域更相關(guān)，如果盈愿意接手修改，我之后可以協(xié)助校對并重新投稿。

“可你是一作，”她迅速回復，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還是該由你繼續(xù)修改更合適?！?/p>

“但我真的沒有時間了，”我試圖解釋，“馬上就得回美國找工作。全文都是我寫的，我在上一版也已經(jīng)改過一輪了，不如這一輪由您來主導修改？”

“我馬上也要在國內(nèi)開展下一輪田野，”她的回復很快，幾乎像早已準備好，“整個秋天都不可能抽身搞這個。如果這是一篇期刊論文，倒還值得我投入時間?！?/p>

這時正在求職的我也清楚地意識到，書籍章節(jié)的確如她最初所說——不過是為簡歷多添一行，對找工作、評職稱并無實質(zhì)助益。當初答應寫它，是我在沒有任何發(fā)表下的饑不擇食；如今我已能獨立發(fā)文章，更看清了這書籍章節(jié)對我毫無用處，與我的領(lǐng)域也并無關(guān)聯(lián)。盈顯然也心知肚明它的無足輕重。它突然成了一個被推來推去的存在，像一件誰都不愿接手的舊物，沉默地橫亙在我們之間。

盈仍不放棄，她堅持道：“你就隨便改改，別花太多精力，爭取最多一周把它改完吧?！痹谒掷m(xù)的軟磨硬泡之下，我又被說服。

可當我真正打開文檔，逐字審閱每一條意見時，才意識到幾乎每個段落都需要調(diào)整，要重新查閱文獻、梳理邏輯——那根本不是一周能完成的工作。思前想后，我再次發(fā)信息給她，每一個字都像在抵抗某種無形的壓力：“盈，修改量實在太大，而我馬上要回美國，百廢待興，實在沒有時間繼續(xù)改這個章節(jié)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拒絕她。我依舊不敢對著電話說不，只敢借一行冷靜的文字信息傳遞決心。我甚至補充說，這六千字即便最終無法發(fā)表也不要緊，未來興許能放一部分到我的博士論文里——我付出的時間和努力，終不會白白浪費，讓她不必過意不去。我似乎忘記了她對這個書籍章節(jié)的貢獻，潛意識覺得她給我發(fā)過的幾條微信語音“指導”和最后一輪她才上手的輕微修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雖然她是二作，可我默認我才是這個書籍章節(jié)真正的擁有者。而那條信息，如同一顆被悄然投下的石子，卻頓時在她那里漾開了我未曾預料的波瀾。

我如實記下了盈發(fā)來的語音。她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一條接著一條，不容喘息地占據(jù)了我的手機，也占據(jù)了這個夜晚。那聲音里有一種被壓抑的尖銳，像玻璃碎片裹在絲絨里——表面上仍是柔軟的，但你知道，里面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碎了。

“你說的，我都懂?！彼牡谝粭l語音就這樣開始了，語氣疲憊，但又異常清醒，“所以我從來都說，以你的計劃為先。我們之間……說實話，我們之間相處是沒什么等級的，我一直都是把你好姐妹好朋友。在田野里能遇到這樣合得來的人，我真的覺得這一切真的很難得?！?/p>

她停了一下，我?guī)缀跄苈牭剿暮粑?。然后聲音再次響起，更慢，也更清楚?/p>

“所以我一直猶豫，不知道該怎么說。但這一次，我覺得我必須說出來，否則以后……我們之間會變得尷尬。我最怕的就是影響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p>

接下來的話，她說得越來越快，仿佛這些話已經(jīng)在她心里憋了太久：

“你說你不想弄了，我確實不想耽誤你的時間。雖然我沒像你那樣去讀很多東西，但我也是做了些貢獻的。你現(xiàn)在決定不發(fā)了，我心里是有點不好受的。我以后是不會用這個書籍章節(jié)的內(nèi)容的，但現(xiàn)在這些東西未來可能就到了你的博士論文里，這里面多多少少有我改的語言，有我的想法在里面，所以這個章節(jié)里多少有我的貢獻對吧，而我又不是你導師，我們合作純粹因為聊得來，然后有一些共同調(diào)研的機會。你也對我有很大幫助，這個我一直都是承認的。我們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去做些事情?！?/p>

然后她觸到了那個真正灼人的痛點——那場講座，她也是線上觀眾：

“通過我們這次合作，我也意識到想法這個東西是非正式的，很多東西是說不清楚的。說實話，上次聽完你在S大的講座，我心里其實很難受。我今兒就明確地把這個說出來，藏著也沒必要。我覺得你講座里講的內(nèi)容是有些我的想法在里面的，我這三個多月心里都很受傷，但我也知道這個事情也說不清楚，而且我也不想把我們的關(guān)系弄壞，可我又覺得如果我們是個長期的合作關(guān)系，我也不能不去觸碰它?！?/p>

她的語氣逐漸變得冷峻，呈現(xiàn)出一種劃分界限的鋒利：

“在我們一起做田野的過程中，我對你有影響，你也對我有影響，我一直是努力回避你想寫的那些東西的，而我們最后又都要各自寫書。如果只是論文那還好說，就根據(jù)貢獻劃分署名權(quán)。但現(xiàn)在這個章節(jié)如果出不來，進了你的書里面的話，那就有個credit（署名權(quán)）的問題。你的付出，你多做的那些我都承認，但你也不能否認這里面有我的付出。我也是花了好幾天時間去讀文獻，幫你梳理論點的，但現(xiàn)在這個章節(jié)出不來的話，我的付出和想法就全進你的書里了。”

她的付出？我?guī)缀跻湫Τ雎?。我震驚于她竟如此計較。這六千字是我獨自花了三個月寫的，我還修改了一輪。她已拿到終身教職，目前只是回國做田野，而且編輯給我們的反饋與她的專業(yè)領(lǐng)域直接掛鉤；而我卻在博士學業(yè)最艱難的階段，前途未卜、苦苦撰寫自己的博士論文還要四處求職。若她真體諒我的處境，真的在乎這個作品，為何她不能主導這一輪修改，讓章節(jié)順利提交？ 我從未向她提起我那三個月獨自寫作的艱辛，也未向她吐露過未能發(fā)表的不甘，反而安慰她不必在意?？伤换藥兹臻喿x文獻、稍作梳理，在最后一輪做了輕微修改，竟覺得發(fā)表失敗讓她吃了大虧，還要一再向我強調(diào)她的“付出”？

最后一條語音，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幾乎像是自言自語，卻又清晰得可怕：

“我們需要認真談一次。我覺得我們該好好聊聊如何處理這些東西，尤其是對待彼此的影響。如果要一起合寫那兩篇文章，我們肯定會更加深入地相互影響，很可能我們做的會越來越像。我以前沒和資歷淺的博士生合作過。我們都要寫書，又在同一個領(lǐng)域，還一起做了一部分田野…我覺得我們需要談一下，以后寫書的話不至于撞到對方吧”

9

反復聽完盈那十幾條接連不斷的語音，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聽，嘴唇不自覺地重復著她的句子，試圖確認自己沒有曲解她的本意。震驚像冰冷的液體，從脊椎緩緩向上蔓延——隨即被一種尖銳的氣憤與疑惑取代：她為何如此自信地認定，我受了她的影響？我仿佛聽懂了她語音表層的詞句，卻無法理解她思考的根基。

也許我們對學術(shù)的理解本就截然不同。我曾以為我們不過是一同走過了兩三周的田野，清爽、簡單，如同驟雨洗過的天空，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各自回歸原有的軌跡。從我們結(jié)束共同田野之后，我全心沉浸在自己的博論世界里，忙進忙出。田野中她說過的話、分享的想法，于我而言，不過是這七年博士長路上的一段風景，一朵偶然飄過的云。我最終呈現(xiàn)的思考，是我與一百多位訪談者對話，是與無數(shù)同儕博導激辯，是獨自埋首書堆、一字一句掙扎出來的光亮。而她卻將這一切輕易歸結(jié)為她的影響——這讓我感到一種被輕視的刺痛。

可我依然反思著她最嚴厲的指控：那天我講座中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真的有她的想法在里面么？我是否在不知不覺中挪用了她的想法，卻自以為原創(chuàng)？我反復檢索記憶，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我清楚地記得每一個轉(zhuǎn)折：哪本書為我提供了關(guān)鍵概念，哪次對話讓我突破瓶頸，哪封郵件里的批評讓我重新調(diào)整方向。我的思考之樹從不是一夜長成，它由無數(shù)細小的觸動、碰撞、修正累積而來，而我，是這一切唯一的見證者和編織者。

她不斷重提我們初識時她對我說起的某個視角、某套理論，聲稱那是她過去十年學術(shù)路上艱難摸索出的心得。于我而言，那不過是我們領(lǐng)域中多數(shù)人皆知的共識，她卻將這份共識視若獨創(chuàng)的珍寶，鄭重地、“傾囊相授”于我。

而她所擔憂的一切，在我這里從未真正存在過。我們研究同一領(lǐng)域，都在寫書，可我從不擔心過彼此會“撞車”。因為我深知我每一個概念和故事背后的血脈與肌理，我知道它們不可替代的質(zhì)地。每一個字、每一段敘述，都與我生命的律動緊密相連；在我的書里，我只書寫我這雙眼睛所看見的世界。

所以我深信，即便是同一片田野、同一個話題，不同的人終將寫出不同的氣息與溫度?；蛟S最根本的是，我們對“想法”的定義本就不同。我一向樂于分享思考的碎片，因為對話才能催生新的可能——這些交談對我而言，只是靈感的種子，而非所有權(quán)的宣告?？捎?，她為何仿佛將自己說過的話看作私有的資產(chǎn)，如今竟像討債一般，執(zhí)意要索回她曾以為的“饋贈”？

10

“你說我講的東西里有你的想法，具體指什么？”

在我們后來那通電話里，我希望公正冷靜地和她厘清這件事。

“因為我們都在做中美，又都聚焦同一個產(chǎn)業(yè)?！?/p>

“這難道不是領(lǐng)域相同而已？”

“但我認為，你最初做的是移民。是因為我做產(chǎn)業(yè)，你才轉(zhuǎn)向產(chǎn)業(yè)的?！?/p>

“不，我始終在做移民。我關(guān)心的是產(chǎn)業(yè)中的移民，產(chǎn)業(yè)只是背景，從來都是?！?/p>

盈說不清楚, 她反復繞來繞去，只剩下“中美”和“產(chǎn)業(yè)”這幾個字——可這些本就是我們最初合作的基礎(chǔ)，是我們共同決定投入調(diào)研的原因。我們曾經(jīng)因為這些相似的興趣而彼此靠近。而現(xiàn)在，這些曾將我們緊密相連的共同點，卻成了她堅決劃出的禁區(qū)。相互影響，一個很難證實又難以證偽的說辭。

在電話里，盈的呼吸開始變得短而清晰，仿佛每一個字都擠在喉嚨深處。她說起那些她獨自田野時的遭遇——當她站在學術(shù)會場中，剛分享完初步研究，就有人側(cè)過頭來問：“楠不也在做這個？你認識她么？”當她訪問我介紹給她的受訪者時，對方毫不遮掩地反問：“楠不是已經(jīng)研究這個話題很久了嗎？你為什么還要再做一次？”

她說她不知該如何回應，而我的名字，卻在她獨自的田野里無聲地生長，變成她焦慮的源頭。

她不斷追問我，聲音里帶著一種迫切：將來要如何切割我們之間可能產(chǎn)生的思想交織，如何謹慎地避開對方的研究素材。

這對我本就是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難不成還要在我們之間劃分疆域規(guī)定各自的寫作范圍？

我停頓了片刻，回答說：“只要仍有對話，相互影響就無法避免。若真想保持清晰，恐怕只能我們先暫停往來。等到將來我們各自形成了更堅定的路徑，積累了更獨立的成果，或許那時……還有重新開始對話的空間。”

盈沉默了一會。隨后她開口，語調(diào)冷靜得像在陳述一項既定事實：“我同意。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本就是動態(tài)的——現(xiàn)階段暫停，對彼此都更妥當?！?/p>

話音落下，聽筒兩端驟然安靜。那沉默仿佛有了實體，如同一面突然降下的玻璃，將先前尚且交錯的氣息與聲響徹底隔絕。那兩篇曾經(jīng)承諾合寫的論文，此刻像脆弱的泡沫般無聲迸裂。

可即便是在這樣的斷裂中，她依然希望我能完成那篇未竟的書籍章節(jié)。“我希望你能把它寫完，把它作為我們之間合作正式結(jié)束的作品。反正未來幾年都不會再一起寫東西了。我跟你合作了這么久，跟你說了那么多，最后什么成果也沒有，而我又不是你導師，我覺得自己很虧?！?/p>

我握著電話，指尖微微發(fā)涼，一切似乎無可挽回地走向冰冷的計算。既然都已決定走向分離，又何苦非要留下一個孩子，作為這段關(guān)系最后的證物。我最終沒再碰那個章節(jié)。那句“我最在乎的是我們的關(guān)系，亞裔女性學者應該互幫互助”，如今聽來，卻像一只在深夜猝然跌落的酒杯——碎裂聲清脆刺耳，透明的碎片四下飛濺，在黑暗中折射出零星而冰冷的光。

11

回到波士頓已是初秋，我立馬扎根進我火熱的生活里，忙著學業(yè)，發(fā)表和求職。查爾斯河岸的樹葉正染上銹色，空氣中飄著涼意與舊紙張的氣息。我重新坐在我博士導師L的辦公室里，每周準時出現(xiàn)，和她討論我的寫作和田野素材。我像一只歸巢的鳥，終于找到了它可以安心梳理羽毛的角落。我要全力沖刺的完成博士最后一年。

L總是安靜地聽我說完每一個字——哪怕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在喃喃自語，含糊其辭。她以文化人類學家的耐心凝視混沌，仿佛那才是真實本該具有的質(zhì)地。她從不打斷，也不急于規(guī)整我的思緒或是將我納入某種框架明確的范式；對她而言，過早的清晰反而意味著淺薄。她讓我在含混中摸索，在跳躍中捕捉自己的輪廓，我們一遍遍地討論，去刺探我的詮釋是否站得住腳，是否足夠鋒利去直插現(xiàn)實的核心。

我向她提起盈對我的指控，L沉默了片刻，然后輕輕地說：“她只在意你‘偷’了她的想法——卻從未想過，她或許也拿走了屬于你的田野？”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在質(zhì)性研究里，想法是最不稀缺的。讀讀書、聊聊天，處處都是想法。但田野——田野才是真正的貨幣。沒有它，再好的想法也只能飄在半空，永遠落不了地。如果她不希望你受她影響，一開始就不應該選擇和你一起做田野?！?/p>

在這之后的無數(shù)個夜里，我一遍遍地問我自己，為什么事情會發(fā)展成這個樣子？為什么最后我們兩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

我向我信任的朋友們訴說這段經(jīng)歷，他們的回應直接而銳利：

“她作為更資深更有經(jīng)驗更主導的學者為什么一開始沒有預見到一起做田野潛在的問題？如果她一開始就比較清楚地把你們的責任和分工講出來，也不至于后來在面對潛在利益沖突時如此難堪地撕扯?？赡阋灿心愕膯栴}，你為什么就不敢說出你的原則？別人對你情感一施壓，你就讓步，動作就變形。“

是的。那么多細微的不適在寂靜中堆積：從一開始，我就感到那書籍章節(jié)與我的研究方向并不契合，是她說服我接下；田野中，她向他人介紹我的方式，以及我莫名承擔起的助理角色，都讓我疲憊，卻沉默地咽下；當我獨自撰寫、修改章節(jié)，對她只動口不動手的作風感到失望，卻只逼自己迅速翻篇，假裝什么也未發(fā)生。這一切，終于在我拒絕修改、放棄章節(jié)的那一刻爆發(fā)。

“你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么？”我最信任的朋友Adam這樣問我，“你明明清楚那書籍章節(jié)毫無意義，與你的研究無關(guān)，你甚至都不相信自己寫的東西——為什么還要繼續(xù)？就因為盈希望你完成？她軟磨硬泡，你就又點頭了？” 他直視著我，語氣幾乎殘酷：“她在乎的是用這個章節(jié)證明你們合作過。而你，為什么不敢告訴她，你在乎的是質(zhì)量，是學術(shù)價值？你就那么不敢堅持自己？”

“從一開始就不該一起做田野，”另一位朋友說，“博士生幾乎一無所有——沒有資源，沒有人脈，唯一的資本就是田野，因為我們還年輕，有時間、有體力去浸泡其中。田野是我們唯一的資產(chǎn)，你怎么能輕易與人共享？”

學術(shù)合作從來不是從商務合同或法律條約開始的。它往往萌發(fā)于一陣突然的熱情，一種真摯的共同興趣，一種天真的信念——相信兩個人的智慧疊加，總能超過孤身一人。于是我們興之所至，投身其中，卻從未在最初劃清界限、明確分工，仿佛談論責任、義務與回報會玷污了知識的純粹?？蓡栴}總會浮現(xiàn)。當熱情退去，那些曾被忽略的算計便浮出水面，像水底的碎石突然硌痛了腳底。沒有清晰邊界的關(guān)系，終難避免利益糾纏時的撕扯。我們都自覺是受傷的那一個。

12

后來，我越來越看清，學術(shù)圈是一座由極端個人主義和優(yōu)績主義堆砌而起的高塔?？己说膲毫以诿總€人的頭頂，人人疲于自保，再也難以對他人交付時間。盡心盡責、有思想深度的好導師，早已成為稀缺物種。多數(shù)導師都忙于推進自己的項目，追求快速、可見的成果，能真正投入博士生培育的心力稀薄如紙。博士生事實上已成為高等教育系統(tǒng)中最廉價的勞動力，被不斷地派去承擔助教、上課種種雜役，卻很少被引向真正深刻的思考。

若不是后來遇見我的博論導師L，我可能早已選擇退學——前幾位導師的敷衍與表面，讓我懷疑這紙文憑的價值。而盈的出現(xiàn)，更讓我對這座高塔徹底祛魅。她讓我看見了一個表面光鮮成功的學者，內(nèi)里所布滿的脆弱與清貧。盈說，學術(shù)事業(yè)每一個階段都難，只是難的方式不同。而我心想，總有些階段更為艱難——博士生，恐怕是最難的那一段。

我和盈都在當今的學術(shù)制度下苦苦掙扎生存。

我依然會想起我們共同做田野的夏天和那些一起走過的日子。盈把我當作可以交心的姐妹，在沒有訪談安排的閑暇時，她會主動與我聊起私人生活。她談起她的丈夫，一位甚至比她還有事業(yè)心的醉心于科研事業(yè)在普林斯頓工作的科學家。他們從二十歲出頭出國讀書開始就在一起了，但從讀書到工作，他們從來都在不同的城市，一直聚少離多。如今他們之間依然有三小時多車程，只能時不時周末開車去對方的城市見面。

在我們住一起的那兩三周里，我從沒看見她和她丈夫打過電話。盈和她丈夫都來自同一個城市, 她曾調(diào)侃道：“真正阻止我們離婚的，是我們雙方的父母。他們天天見面，每天都要湊齊一桌麻將?！蹦硞€傍晚，我偶然提起《婚姻故事》，那部講述夫妻因追逐各自夢想而最終分道揚鑣的電影。她靜默了片刻，低聲說：“我現(xiàn)在根本不敢看這種題材的電影?！?/p>

她又何嘗不是將一切都獻給了學術(shù)。美國州立大學的研究資金永遠緊張，尤其對于社科領(lǐng)域的亞裔女性——能申請到資助的屈指可數(shù)。于是，在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夏天，她只能自費飛回國，繼續(xù)她的調(diào)研。那本由頂尖學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專著，是她過去十年全部人生的結(jié)晶。直到它問世，她才感覺自己終于被看見。而在此之前，她長久地活在與家庭催育壓力抗衡中?！拔夜俏挥忻慕淌冢f我不生孩子是一種自私?！彼ｎD了一下，表情驟然冷了下去，像覆上一層自衛(wèi)的薄冰，“可他當年卻讓我婆婆放棄事業(yè)回家?guī)Ш⒆印攀亲运降哪莻€人。”

她婆婆的命運或許正是她心底最深的恐懼。她與丈夫誰也不愿讓步，不肯為團聚放棄名校的教職、屈就低一等的學校?！暗搅诉@個年紀，”她說，聲音里浸滿疲憊，卻又有一種清冽的決絕，“女人唯一能夠牢牢抓住的，只剩下事業(yè)。”所以她埋首研究、奮筆疾書、推動一個又一個項目，像剛剛掙得一絲話語權(quán)的人那樣，急切地想要行動，想要做更多事——仿佛必須借此討回所有那些曾被壓抑、被質(zhì)疑的時光。

她已將全部押在事業(yè)之上，才會視每一個想法為不容流失的屬于自己的財富。

自那通決定暫停聯(lián)絡的電話落下之后，我與盈再未有過聯(lián)系。我們并未刪除對方，只是任由彼此靜滯在通訊列表里，像兩枚漸漸褪色的標簽。連一次點贊都顯得謹慎而猶豫。

這段關(guān)系未來還能重啟嗎？我們，還能回到那個共同照料一只小黑貓的夏天嗎？

寫作感想：

首次嘗試第一人稱非虛構(gòu)寫作，這個故事復雜，時間線長，對我是極大的挑戰(zhàn)。感謝珍妮老師對我的層層拷問，讓我理解了寫作必須對自己絕對誠實。在學術(shù)寫作之外，非虛構(gòu)給了我書寫復雜性，觸摸日常生活紋理與命運接縫的機會。走過讀博的旅途，拍拍自己，我會繼續(xù)寫下去。

今天的文章來自「非虛構(gòu)短故事」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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