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上觀新聞)
第一次看到閻連科當眾落淚是在劉劍梅家的飯局上,那個學(xué)期他在香港科大教19世紀外國文學(xué)。他一個人住在教職員宿舍,平時中午自己在食堂吃飯,晚上他通常是自己做個西紅柿雞蛋打鹵面。似乎永遠也吃不膩,冰箱里除了雞蛋和西紅柿就沒別的東西。周末則經(jīng)常是我和劍梅輪流叫他來家里吃飯,天色早我們就去科大海邊的田徑場快步走,我和劍梅一左一右,聽他講文學(xué),這成了我們的日常。
那天我們在劍梅家吃飯,在座的還有人文學(xué)院其他的年輕教授,問起連科為何嫂子(我們都喊他太太嫂子)不過來照顧他,他說家里的老狗需要照顧,說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耳聾眼瞎,步履蹣跚,離不開人,說著說著哽咽起來,兩行熱淚就滾了下來。一開始還努力克制,但是止不住,我們趕緊遞上一盒紙巾換個話題。這條老狗不久便去世了,他的眼睛連著幾天都是紅腫的。
幾年后,我到他北京的家里吃飯,看到了另外一條老態(tài)龍鐘的狗。嫂子做了一桌子的菜,連科挑了塊燉得酥爛的肉,放在自己嘴里咬得碎碎的,然后吐在自己的掌心里,一點一點地喂老狗。他說老狗的牙都已經(jīng)掉光了,只剩下牙床來磨爛食物;接著蔬菜也是用這樣的辦法喂食,我們吃飯期間,老狗發(fā)出一點動靜他便去看,如果看到剛才吃進去的食物又吐了出來,他就再喂一遍,直到老狗趴進窩里躺平,他才放下心來。我這才理解當年老狗的離去,連科的淚水里有多少的哀慟和不舍。
連科面相敦厚,他的大多數(shù)照片都是緊鎖眉頭、一籌莫展的形象,幾乎是看不到笑容的;跟他相處得久了,知道他不但很少笑,而且動不動就落淚。
有一次科大數(shù)學(xué)系的教授約他在校園里的餐廳吃飯,席間聊起他如何離開家鄉(xiāng)去當兵,當兵后家里曾經(jīng)給他說過一門媳婦,最后他還是服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感覺,拒絕了這門親事。
這段往事在他的散文里寫過,他在許多公眾場合也不止一次地提到過。但是那天我們開玩笑地問起他和姑娘再次在家鄉(xiāng)邂逅的細節(jié)時,他說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遠處看到她,已經(jīng)嫁作人婦,一手牽一個孩子,肚子里還懷著一個,生活的粗糲和艱苦很明顯地寫在臉上……說到這里,他沉默了,眼泛淚光。幾十年過去了,那個場面仍然在連科心里留著一個柔軟的位置,觸碰到時仍然令他心痛。雖然他和姑娘之間當年只是書信往來,在家人的安排下見過幾面,談不上嫌棄,更不是背叛。姑娘的境況和連科沒有因果關(guān)系,但是在連科看來,這仍然是一種辜負。
最近幾年,他每次來香港教書,都會去珠海探望文學(xué)泰斗劉教授,每一次回來他都心情沉重??吹綆啄昵八枷朊翡J、條理清晰、可以脫稿演講的劉教授每況愈下,從可以扶著墻走幾步,到坐輪椅;從可以言語交流,到失語;從可以自理,到需要兩位保姆全天候照顧,目睹生命正一步步地奔向枯萎、破敗,無法控制,不可逆轉(zhuǎn),感慨人的無奈、無助、無能。我常常陪著他在海邊走路,如果他不說話,一圈一圈地走,我知道他不僅眼中有淚,心也在流淚。
讓連科簽過名的、英文版的書,我一直用來當作禮物送給外國朋友,尤其是他的散文集《我與父輩》,盡管英文版無法跟原版相比,我經(jīng)常跟朋友解釋說“l(fā)ost in translation”(翻譯后原汁原味打了折扣),卻還是感動了很多人。實在說,能夠讀他的中文原版是幸福的,不知道這些感人的文字里曾經(jīng)流淌過多少他的眼淚。
連科淚點低,是因為他始終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
原標題:《方海倫:閻連科的眼淚》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劉芳 錢衛(wèi)
來源:作者:方海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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