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年的夏天,日頭像個(gè)火球懸在黃土坡上空。我叫李建軍,二十一歲,剛從地里回來,汗衫貼在背上,能擰出半捧咸水。路過哥嫂家破籬笆時(shí),看見嫂子王琴正踮著腳往豬圈上搭木頭 —— 那豬圈被前幾日的暴雨泡得搖搖欲墜,她單薄的身子晃悠著,像風(fēng)中一根隨時(shí)會(huì)折斷的蘆葦。
“嫂子,我來。” 我扔下鋤頭,鐵銹味的汗水順著下巴滴在泥地上。她回頭時(shí),額前碎發(fā)黏著汗珠,臉頰被曬得通紅,看見我愣了一下,低聲說:“麻煩你了,建軍?!?/p>
哥李建河走的第二年,煤窯塌方那天,天也是這么熱。他臨走前攥著我的手,指甲嵌進(jìn)我肉里:“建軍,幫哥看好你嫂子和小虎……” 那時(shí)小虎剛滿三歲,正蹲在院子里玩泥巴,聽見動(dòng)靜奶聲奶氣喊我 “叔”。
在咱這山溝溝里,“叔嫂” 倆字比山還重。可村里的閑話比夏天的蚊子還毒:“看那李建軍,天天往寡嫂家跑”“寡婦門前是非多,指不定憋著啥壞呢”。我不在乎,哥的墳頭草才長了半尺高,我不能讓嫂子娘倆在這世道里活成浮萍。
那天下午我光著膀子和泥砌磚,王琴在旁邊遞磚頭,指尖偶爾碰到我胳膊,兩人都像被燙著似的猛地縮回。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小虎趴在門檻上睡著了,豬圈總算砌了一半。我拍著手上的泥準(zhǔn)備走,王琴突然攔住我,圍裙在手里絞出褶子:“建軍,別走了,嫂子炒了倆菜,喝口酒解乏?!?/p>
屋里點(diǎn)著昏黃的煤油燈,桌上擺著炒雞蛋、花生米,還有一碗冒熱氣的苞谷酒。在那年月,雞蛋和酒是待客的最高禮遇。小虎早被哄睡了,屋里靜得能聽見燈芯爆響的噼啪聲。
“建軍,這些日子多虧你了?!?她給我倒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悠,“嫂子敬你?!?我仰頭喝干,烈酒像火炭滾進(jìn)喉嚨,燒得人眼眶發(fā)熱。她看著我笑,眼睛在燈光下亮得像山澗里的星星,自己也抿了一口,臉頰泛起紅暈。
“建軍,” 她忽然叫我的名字,沒像往常那樣喊 “建軍兄弟”,“你說…… 嫂子往后的日子該咋過?”
我心里一沉。二十五歲的女人,拖著個(gè)奶娃,在村里寸步難行?!吧┳幽銊e怕,” 我脫口而出,“有我呢,我不會(huì)讓你們受欺負(fù)?!?/p>
她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我手心冒汗。然后她又倒了碗酒,推到我面前時(shí),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卻砸得我腦子嗡嗡響:“喝了這碗酒,忘了你是叔。”
碗沿還沾著她的體溫,我僵在原地。我咋會(huì)不懂她的意思?那些天她遞毛巾時(shí)的躲閃,修豬圈時(shí)欲言又止的眼神,還有此刻她泛紅的眼角 —— 一個(gè)女人撐了太久,需要的不是個(gè)會(huì)砌豬圈的小叔子,而是個(gè)能擋風(fēng)遮雨的男人。
可她是我嫂子?。∥腋绲膲烆^草還沒長齊,村里人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我娘知道了能拿扁擔(dān)打斷我的腿。喝了這碗酒,我就是畜生,對不起九泉下的哥;不喝,我就是把她最后一點(diǎn)盼頭掐滅了。
最終我把碗重重頓在桌上,站起身不敢看她:“嫂子,天晚了,我該回去了,豬圈明兒接著修?!?跑出屋子時(shí),夏夜的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割,我沒回頭,但知道她站在門口,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從熱到?jīng)觥?/p>
從那以后,王琴像變了個(gè)人。我去修豬圈,她不再遞水,低頭干自己的活;小虎喊 “叔”,她趕緊把孩子拉走。我們之間隔了堵無形的墻,比那堵?lián)u搖欲墜的豬圈墻還冷。
村里閑話更難聽了,說我假正經(jīng),說王琴?zèng)]安好心。沒過多久,二流子馬癩子開始往她家鉆,那家伙仗著哥是村干部,眼睛總在王琴身上亂瞟。有回我撞見他拉王琴的手,上去一拳把他揍倒,王琴卻拉著小虎回屋,“砰” 地關(guān)上門,連句 “謝謝” 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娘把我叫到燈底下,嘆著氣說:“軍兒,你嫂子托媒人說親了,鄰村一個(gè)瘸腿老漢,五十多,人老實(shí)?!?/p>
我腦子 “嗡” 一聲,血全往頭上涌:“她…… 同意了?”“嗯,” 娘拍著我手背,“馬癩子天天騷擾,她一個(gè)女人家沒活路,嫁過去好歹有個(gè)男人撐腰?!?/p>
一個(gè)月后,王琴出嫁了。她穿了身紅衣裳,臉上沒什么表情,小虎抱著她腿哭得撕心裂肺。我躲在人群后面,看她上拖拉機(jī)時(shí)朝我這邊望了一眼,那眼神空落落的,像口枯井,沒恨也沒怨,卻讓我此后二十年一想起就心口發(fā)緊。
我跟著南下打工,在城里娶了媳婦,開了家小鋪?zhàn)?。老婆是城里人,賢惠得體,但我總覺得隔著層什么。我再也沒回過老家,怕看見那空院子,怕想起那個(gè)夏夜。
2009 年,我娘病重,我?guī)е迌夯卮?。她臨終前讓我打開木匣子,里面有封泛黃的信 —— 是我當(dāng)年寫給王琴卻沒敢寄的,笨拙地寫著 “我想照顧你,但怕對不起我哥,怕村里人說閑話”。
“你嫂子走前來找過我,” 娘氣息微弱,“她說知道你是好人,不怪你…… 還把這塊玉佩留下了,說給你將來孩子的?!?那是塊溫潤的小玉佩,是哥當(dāng)年送她的定情物。
處理完娘的后事,我去了王琴原來的院子,荒草沒了膝蓋,那半塌的豬圈還在,像個(gè)佝僂的老人。我打聽到她嫁的那個(gè)村子,村里人說她后來又生了個(gè)閨女,男人脾氣不好,喝醉了就打她,前幾年她得了重病,沒錢治,走了。
我站在荒坡上,看著那座孤零零的墳包,天旋地轉(zhuǎn)。如果那年夏天我喝了那碗酒,如果我不管不顧把她留下,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可人生哪有如果?
我找到小虎,他如今在鎮(zhèn)上開修理鋪,娶了媳婦生了娃??匆娢視r(shí),他愣了半晌才喊 “叔”。我把玉佩交給他:“這是你娘留下的。”
小虎捏著玉佩,眼圈紅了:“叔,我娘走前總念叨你名字,她說…… 這輩子不后悔嫁給我爹,但下輩子,想自己選一次?!?/p>
我蹲在地上,像二十年前那個(gè)沒敢端起酒碗的毛頭小子一樣,嚎啕大哭。當(dāng)年我以為推開她是守著道義,是替死去的哥著想,卻不知道,最大的道義是讓活著的人活得像樣。
那碗苞谷酒,我最終沒喝??伤谖倚睦餇C了一輩子,也涼了一輩子。如今我也快五十了,常夢見 1989 年的夏夜,王琴遞過酒碗,眼睛亮閃閃地說:“喝了這碗酒,忘了你是叔。”
夢里的我一次又一次端起碗,一飲而盡。可每次醒來,枕頭都是濕的。有些選擇錯(cuò)了,就是一生,比黃土坡上的風(fēng)還涼,比苞谷酒還烈,一輩子都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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