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
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 這就是地獄
本文為南方都市報2009年對拉斯洛的采訪。
作為當代匈牙利最重要的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1985年以長篇小說《撒旦探戈》轟動文壇,此后被貝拉·塔爾改編為電影。
他們的合作延續(xù)至今:貝拉·塔爾只拍拉斯洛的小說,拉斯洛只為貝拉·塔爾寫劇本,并參與拍攝的每個重要決定。他們合作的電影包括大獲成功的《撒旦探戈》和《鯨魚馬戲團》(改編自《反抗的憂郁》)等五部。對于電影《撒旦探戈》,蘇珊·桑塔格曾評論說“片長七小時卻每一分鐘皆雷霆萬鈞,引人入勝。但愿在我有生之年,年年都重看一遍?!?/p>
《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1994)海報
《鯨魚馬戲團》(Werckmeister harmóniák,2000)海報
11月,拉斯洛應帕米爾文化研究院之邀,來中國參加“2009中歐詩人作家交流”活動。他的兩個短篇作品即將在《世界文學》雜志刊登,而明年他的作品也計劃推出中文簡體版。此前拉斯洛一直沒有將自己的小說翻譯成中文,因為他覺得“沒有好的中文翻譯會毀了我的小說”。蘇珊·桑塔格對拉斯洛倍加推崇,稱他為“當代匈牙利啟示錄式的大師,靈感堪比果戈理和麥爾維爾”。
55歲的拉斯洛高大英俊,風度翩翩且多才多藝,精通音樂,擅長鋼琴吉他等多種樂器。目前與他的第二任妻子,年輕的漢學家、平面設計師杜卡·克勞斯瑙霍爾凱定居在柏林。當年拉斯洛離開匈牙利到美國,曾在艾倫·金斯伯格的家里住了相當一段時間,寫出了《戰(zhàn)爭與戰(zhàn)爭》。當年也是他將今年諾獎得主赫塔·穆勒引薦給德國文學界。但這個擁有如此多故事的人對記者說,他很厭惡當下,這個人人只追求物質的世界“是一個地獄”。
中國人,你會像我一樣難受嗎?
1990年,拉斯洛第一次來到中國,從此成為“中國迷”。2002年,在《天空下的毀滅與哀愁》中,他問中國人:如果傳統(tǒng)文化消失了,你會像我一樣難受嗎?
南方都市報:你最早是為什么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
拉斯洛:大概是1989年8月的某一天,我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邀請我去烏蘭巴托參加一個會議。兩周后我到了烏蘭巴托,看到一張地圖,原來北京已經那么近,我告訴朋友,我們一定要去看看。于是我們買了兩張火車票,來到了北京。我在北京大街上游蕩,像做夢一樣, 跟不會英語的路人打聽故宮在哪里。我對90年代的當代中國完全視而不見,只感到自己是在一個古老的帝國,這里悠久的歷史和傳統(tǒng)一直存在?;厝ヒ院笪揖统闪酥袊幕某绨菡吆凸拇嫡?。
南方都市報:聽說你是李白的狂熱粉絲?
拉斯洛:所有中國古代的大詩人,李白、杜甫我都很喜歡。但李白,我不僅喜歡他的詩歌,也喜歡他的個性。大概在1996年,德國一家基金給了我一個機會去走訪中國。大概在1991年我制作過一張地圖,通過李白的詩歌標出他一生踏過的山川河流。于是1996年我就順著這些地點去追尋李白的足跡。
我先坐火車到曲阜,拜訪孔夫子的文廟。之后就沿著黃河尋找李白的蹤跡,到西安,去四川,最后到了長江,坐船順江而下。一共兩個多月的時間。一路上每遇到一個中國人,我的開場白都是“你知道李白嗎?”即使受教育很少的人,也都能背誦幾句李白的詩。那些最底層的人是最有趣的。那還是90年代,一路上中國人看到像我這樣的老外,都會問三個問題:你從哪兒來?你是干什么的?你有多少錢?這次旅程讓我狂喜。回來后我寫了游記《天上只有星星》。
《天空下的毀滅與哀愁》(Rombolás és bánat az ég alatt)
南方都市報:聽說《天空下的毀滅與哀愁》也是寫中國的,但其中有一些批評?
拉斯洛:對。因為2002年我跟妻子第三次到中國,去歷史上的“南宋”,上海杭州等地。這時的中國變得更自由,人民有更多的機會從事商業(yè)。但是我覺得太過了。我無法忍受人們投入如此多的力量,以如此難以置信的速度,都僅僅是為了追逐錢。比如佛寺,在旅游業(yè)的狂熱下,每個寺廟都有飯店,最糟糕的是飯店的建筑與古老的佛寺毫不相稱。我感到痛苦,這個新的中國正在逐漸失去它古老的文化,這些古老的東西只有我這樣的人還在感興趣。
于是我問各種各樣的中國人:如果你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漸漸消逝,你會像我一樣難過嗎?這是我在書中提出的一個基本問題?;卮鹨彩切涡紊摹S械娜苏f,是的,我也感到難過。也有人說,不,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不重新利用它,它們才會真的毀了。也有人對我有意見,認為你一個外國人為什么來質疑中國。但那本書中我只是提問并收錄各種觀點,我沒有只表達自己的看法。
這是一個運轉極為完美的地獄
1987年拉斯洛離開匈牙利到德國。1989年柏林墻倒塌時他正在柏林。當人人都為要建立一個嶄新的自由世界而興奮時,拉斯洛是唯一一個唱反調的人:“憑什么?你們這群舊時代過來的人。”
南方都市報:你在柏林定居多年,但至今還用匈牙利語寫作?
拉斯洛:這是我的母語,它對我非常重要。母語不僅是一種語言,它還是你的思維方式。我的作品都用匈牙利語寫,然后譯者幫我譯成英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差不多同步出版。
南方都市報:柏林墻倒塌的時候,你在哪里?
拉斯洛:我就在西柏林。在我的祖國匈牙利,人人都想,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將建立一個非常自由的新世界。我當時是唯一的一個表示質疑的人。我問:我怎么能相信這一點,因為人沒有變化。在柏林墻倒塌之前和之后,都是這些人。在之前30多年的專制統(tǒng)治下,99%的匈牙利人都選擇接受和妥協(xié)。但在柏林墻倒塌之后,他們馬上選擇忘記一切。我無法相信,一個新的自由的匈牙利會由這些舊的人建立起來。當時我的言論引來了很多憤怒的反擊。
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人們選擇忘記過去的一切,因為那是痛苦的陰影。今天我問一些匈牙利人:當年我們一起在供應商店門口排著長隊買限量供應的香蕉,一人一條,你還記得嗎?“有這種事嗎?我已經記不得了”,“可是當時我們是在一起的呀”,“我記不得了”。他們不愿意記起來。
南方都市報:可是你不認為后來的確建立了一個新世界嗎?
拉斯洛:當然我很高興如今東歐人能生活在自由之中了。但同時他們也失去了幻想:他們總是追求多掙一點錢,掙更多的錢,再更多的錢。這就像一個老鼠屋,老鼠在里面不停地跑,速度越來越快,但不知要到哪里去。在專制時代,人們沒有房沒有車,但他們有幻想:有一天, 在某個地方會有一個新的自由世界。我們相信它會到來。但是20年后,自由世界實現(xiàn)了。我們坐在有很多電視的豪華別墅里,車庫里有三輛車,銀行里有大筆的錢,但我們一點都不快樂。因為我們同時失去了幻想。
最糟糕的一點是,在東歐國家,包括政治界、經濟界和文化界的精英知識分子,他們的行為也完全一樣。他們更聰明,更懂得如何獲得權力。他們也很有錢。但他們也一樣不快樂,沒有想象。
南方都市報:其實這不光是東歐,全世界都面臨類似的問題。
拉斯洛:我希望中國不會這樣。每天檢查你自己的理想,這很重要。因為這些理想會發(fā)生作用。當自由時代突然來到時,你只有一次機會來改變現(xiàn)狀。今天你做了什么,將決定你的明天。不幸的是,我們東歐人知道這一點已經晚了。市場的力量摧毀了一切,你可以買到任何東西。但你不能反抗這個系統(tǒng)。因為反抗本身馬上就會轉化為這個體系的一部分。在人類歷史上,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這就是地獄。作為作家,我希望我的小說能夠感染讀者,讓他們對自身做一個小小的個人革命。因為我不認同當下的生活方式,我希望人們能夠改變他們的生活,這樣的物質化的人生實在太初級了,太乏味了。
南方都市報:現(xiàn)在已經沒有戰(zhàn)爭,經濟和科技如此發(fā)達,而你還認為這是地獄?
拉斯洛:是的。這是一個運轉極為完美的地獄。說到戰(zhàn)爭,在二戰(zhàn)之后,仍然有前南斯拉夫的戰(zhàn)爭、波斯尼亞戰(zhàn)爭。在那場戰(zhàn)爭期間,我就在薩拉熱窩,那是在蘇珊·桑塔格到那里之后。桑塔格是唯一一個覺得必須前往戰(zhàn)區(qū),給當地民眾帶來一絲希望的西方知識分子。那對我來說是個很艱難的事,因為我從來沒有目睹過戰(zhàn)爭,而波斯尼亞戰(zhàn)爭是尤為骯臟的。當時薩拉熱窩人是可以逃離戰(zhàn)區(qū)的,但前提是需要3萬美元。我們每天聽到炸彈炸響的聲音,所有人都覺得,和平就像杯子上的一張紙,在這一層和平的表象之下,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這是人類的一種永久狀態(tài)。人類的自然狀態(tài)是什么,是和平還是戰(zhàn)爭?如果我恨我的鄰居,我嫌他太吵,或者太不講衛(wèi)生。我不會對他開槍,但我恨他,想讓他受一點傷。這是和平嗎?不是。在父母死后,兄弟之間為爭奪房屋而爭斗,這是和平嗎?這是人類的自然狀態(tài),無處不在。這就是戰(zhàn)爭。
貝拉創(chuàng)造了他的世界,我是他身邊的某個神
1985年,拉斯洛接到一個叫貝拉·塔爾的人的電話,希望改編他的小說《撒旦探戈》拍電影。拉斯洛拒絕了,貝拉最后說服了他。這個被譽為“20世紀最后一位電影大師”的貝拉迄今已經跟拉斯洛合作了20多年。
南方都市報:電影《撒旦探戈》有7個半小時長,它在西方的影響如何?
拉斯洛:比如在美國,9·11事件之后,所有公共場所都關門了,包括紐約著名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11月MOMA重新開放的儀式上,在紐約市長朱利安尼講話之后,就放映了這場7個半小時的《撒旦探戈》,許多紐約市民和藝術家一起觀看。要美國人理解這個電影的意義是很重要的,因為這個全新的世界體系對于高雅的人文藝術很不友好。
那些出錢拍電影的人希望他們的投資能換來收益,而我們的電影肯定不是那種很大眾化的,很適于賺錢的。因此我們籌錢拍電影很困難。2001年在柏林影展上放映《鯨魚馬戲團》,在影片結束之后,觀眾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大概有三分鐘,之后人們才開始鼓掌,掌聲持續(xù)了十分鐘甚至更久。人們以沉默表達的感情是:為什么我們平時很少看到這樣的電影?我覺得這更多表達了人們對普通電影的一種責備之情。當時導演貝拉是在放映廳之外,有人去找到他,連拉帶扯地把他抓回了放映廳,接受人們的鼓掌。這說明確實有很多的知識分子需要這樣的高雅的人文藝術。這次在北大我遇到很多學生,他們也表達了對這幾部電影的喜歡之情。
貝拉·塔爾(Tarr Béla)
南方都市報:在電影拍攝中,你是如何與貝拉合作的?
拉斯洛:我只是讓貝拉去閱讀我的小說。貝拉讀完后對這本書產生了自己的一套設想,他告訴我他的想法,我來寫劇本,然后我們進行討論。我和他,以及他的妻子,我們三個人決定所有的事情,包括演員、劇本、場景等問題。我們的電影很少使用專業(yè)演員,他們就是在演自己。
南方都市報:有些作家不喜歡自己的作品被拍成電影,因為原來的理念可能受到損害,你不這樣認為嗎?
拉斯洛:當然不。我的理念和我的小說已經形成了。在那之后為貝拉寫劇本,那就完全是另一個創(chuàng)作了,是一個全新的作品。貝拉創(chuàng)造了他的世界,而我可能像是他身邊的某個神,我只是幫助了他。他是他的世界的上帝,我是我的世界的上帝。
南方都市報:你怎么看待諾貝爾獎?
拉斯洛:不僅是諾貝爾獎,我認為幾乎所有的獎都是藝術最危險的敵人,就像毒藥一樣。因為成就會毀掉一位藝術家,諾貝爾獎尤其是一種摧殘。我認識一些諾貝爾獎得主,比如其中的匈牙利人凱爾泰斯,他和我在柏林住隔壁,還有赫塔·穆勒,本屆得主。我從1987年就認識赫塔了,當時她來到德國不久,我把她介紹給柏林的文學圈。我還認識日本的大江健三郎。所有我認識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都感到非常痛苦。因為他們總是遇到媒體的窮追不舍,以至于無法寫作。而且作為諾貝爾獎得主,他們還會感到很大的壓力。人類的行為是非常敏感的,尤其是藝術家,而痛苦總是會幫助藝術家,成就則會毀掉所有藝術家,就是這樣。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遠讀 原編輯|嚴奕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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