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宋八大家的璀璨星河中,蘇轍猶如一顆沿著既定軌道穩(wěn)定運行的行星,不似其兄蘇軾那般光芒四射、奪人眼目,卻以特有的沉靜與持重,在北宋政壇與文壇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的一生,是一場在激烈黨爭中尋求平衡的艱難行走,是一位智者如何在狂瀾中既保持操守又保全自身的現實典范。這位自稱“穎濱遺老”的文人,用他七十四年的生命歷程,為我們詮釋了何為“天下之安重于天下之?!钡恼沃腔邸?/p>
蘇轍像
一、少年沉潛:西蜀小巷中的默觀者
嘉祐元年(1056年),當十八歲的蘇轍跟隨父親蘇洵、兄長蘇軾離開眉山老家,踏上前往汴京的旅程時,三人的性格差異已在路途中有趣地顯現。蘇軾縱情山水,每到一處必尋奇探幽,吟詩作賦;而年輕的蘇轍則更多時候靜坐車中,觀察風土民情,沉思默想。
這種性格差異,其父蘇洵早有洞見。他在《名二子說》中闡釋“轍”字的深意時寫道:
“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br/>
這番預見性的解讀,幾乎勾勒出蘇轍一生的命運軌跡——不居功,不攬權,卻在政治風暴中得以保全。
在進京途中的澠池,他們寄宿在一所寺院。蘇軾在墻上揮毫題詩,意氣風發(fā);蘇轍則與寺僧沉靜地交談,了解當地民生。后來蘇軾在《澠池懷舊》中寫道:“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倍K轍的和詩則更顯沉靜:“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币粋€如飛鴻般灑脫,一個卻已思慮長途的艱難。這種性格差異,預示了二人未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二、制策風云:直言敢諫的年輕官員
嘉祐六年(1061年),蘇轍參加制科考試。在回答仁宗皇帝的策問時,他展現出了驚人的政治膽識。當時仁宗年事已高,倦于政事,蘇轍在答卷中直言不諱:
“陛下即位三十余年矣,平居靜慮,亦嘗有憂于此乎?無憂于此乎?......今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臣以為陛下失所憂矣。”
這番言論在朝堂引起軒然大波??脊偎抉R光欲擢為三等,而其他考官認為言辭過于激烈,主張黜落。爭議最終直達御前。仁宗皇帝覽卷后卻平靜地說:“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黜之,天下其謂我何?”于是將蘇轍置于下等,授商州軍事推官。
這一事件充分展現了蘇轍的政治品格——不阿諛、不逢迎,即便在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仍堅持說出自己認為正確的見解。這種品質,在他后來的政治生涯中一以貫之。
三、熙寧抗爭:新法浪潮中的理性反對者
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推行新法,朝野震動。時任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的蘇轍,身處變法核心機構,卻始終保持清醒的獨立思考。
他并非全盤反對變革,而是對青苗法等具體措施的可行性提出質疑。在給王安石的信中,他詳細分析了青苗法在執(zhí)行中可能出現的弊端:
“出納之際,吏緣為奸,雖有法不能禁。錢入民手,雖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納錢,雖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則恐鞭笞必用,州縣之事不勝煩矣。”
這種基于實際考慮的理性批評,與司馬光等人基于理念的全盤否定形成鮮明對比。當意識到無法改變新法推行的大勢后,蘇轍選擇了主動請外,出任河南府留守推官。這一決定,既保全了政治操守,又避免了無謂的政治犧牲,體現了他的務實智慧。
在地方任上,他并未消極抵制新法,而是盡力減輕其負面影響。在績溪知縣任上,他巧妙調整青苗法的執(zhí)行細則,使“民皆便之”。這種既堅持原則又靈活務實的態(tài)度,成為他一生政治實踐的鮮明特色。
四、元祐沉浮:調和兩端的艱難平衡
元祐年間,舊黨重新執(zhí)政,蘇轍回到權力中心,官至尚書右丞、門下侍郎,相當于副宰相之職。此時的他,身處更加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
面對司馬光等人欲盡廢新法的極端主張,蘇轍再次展現了他的政治智慧。他上書直言:“陛下差役之事,議者不同:或欲鄉(xiāng)戶助錢而官自雇人,或欲一依舊法而差役。臣竊謂二者皆未盡善?!彼鲝埍A裘庖鄯ǖ暮侠沓煞?,只改革其弊病所在。
這種不偏不倚的立場使他陷入兩難境地:新黨視他為頑固的反對者,舊黨中的激進派則批評他不夠徹底。然而,他始終堅持“利民便民”的原則,在黨爭白熱化的環(huán)境中努力維持理性聲音。
在此期間,他寫下大量奏議,如《論衙前及諸役人不便札子》《乞責降呂惠卿狀》等,無不體現了他注重實際、講求實效的政治風格。即便在權力巔峰,他始終保持著對政治現實的清醒認識,這使他在波詭云譎的元祐政壇中得以立足。
五、晚年退守:潁水之濱的文化堅守
紹圣元年(1094年),哲宗親政,新黨重新得勢,蘇轍被一貶再貶,最后安置于循州(今廣東龍川)。此時他已年近花甲,卻在貶所保持了驚人的平和。
在循州,他租下一處民宅,每日“杜門閉目,追思平昔”,開始系統整理自己一生的著述。最令人感動的是,盡管身處逆境,他依然關注民生。看到當地民眾取水困難,他捐資鑿井,解決了一方百姓的飲水問題。這口“蘇井”至今猶存,默默訴說著當年的故事。
徽宗即位后,蘇轍獲準北歸,最終定居潁昌(今河南許昌)。從此,他自號“穎濱遺老”,完全退出政治漩渦,“不復與人相見。終日默坐,如是者幾十年”。這并非消極避世,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堅守——通過整理著作、教誨子孫來延續(xù)文化命脈。
在潁昌的最后十二年里,他完成了《詩集傳》《春秋集解》《古史》《老子解》等重要著作,并修訂《欒城集》。這些著述,尤其是《詩集傳》中體現的經學思想,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他的學術成就,某種程度上彌補了政治上的失意。
CCTV宗師列傳中蘇轍宣傳圖
六、兄弟情深:風雨人生中的相互扶持
蘇轍與蘇軾的兄弟之情,堪稱中國文人史上的一段佳話。兩人不僅是手足,更是精神上的知音。在“烏臺詩案”蘇軾被捕入獄時,蘇轍冒死上書,愿削奪自身官爵為兄贖罪。被貶筠州期間,他不僅妥善照料蘇軾的家小,更多次上書為兄長陳情。
元祐年間,當蘇軾因政見不合再次請求外放時,蘇轍雖不贊同其決定,卻始終尊重。在給蘇軾的信中,他寫道:“知兄拙于謀身,然為國之心未嘗少衰?!边@種超越政見的理解與支持,尤為珍貴。
晚年隔河而居時,兩人書信往來不絕。蘇軾在《與子由弟》中寫道:“嘗聞此道,不在多言,但默而行之?!碧K轍回信:“兄言極是,弟亦默守此志?!边@種精神上的默契,支撐他們走過了人生的最后歲月。蘇軾病逝后,蘇轍含淚撰寫《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并承擔起照料蘇軾后人的責任,將兄弟情誼延續(xù)到了生命盡頭。
蘇軾蘇轍兄弟像
【結語】
蘇轍的一生,是一部關于持守與智慧的啟示錄。他未必有蘇軾的才華橫溢,卻以其特有的沉穩(wěn)持重,在激烈的政治斗爭中保持了人格的完整;他未必取得顯赫的事功,卻以其深沉的思考,在經學、史學等領域留下了寶貴遺產。
他的形象,恰如他名字中的“轍”——不爭功名,不顯山露水,卻為歷史的前行提供了穩(wěn)定而可靠的軌跡。在人人都想成為時代弄潮兒的今天,蘇轍的故事提醒我們:有時候,保持一份冷靜的觀察、一種持守的定力、一份退避的智慧,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成就。他用自己的生命實踐告訴我們:真正的成功,不在于站在何處,而在于無論身處何地,都能守住內心的準則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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