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易書生

北京距離黃帝城并不遠。

多年前與朋友兩家相約一起到靈山騎馬、看牦牛和白樺林，靈山的那種滄桑感，此前我只在看到赤峰的紅山時感受過，而當?shù)厝苏f，山的那一面就是河北地界，也就是涿鹿。涿鹿之戰(zhàn)就發(fā)生在那里。《史記》記載：“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比A夏文明之初的那場驚世大戰(zhàn)，至今恐怕早已滄海桑田，難有可觀瞻的痕跡。剛起的念頭也就這么放下了。

不久與朋友又聊到涿鹿。聽朋友說，涿鹿還是值得一去的，那里有黃帝城，卻是真實的上古遺跡。再次勾起了我前往瞻仰的欲望。按《史記》記載，涿鹿之戰(zhàn)以后，黃帝“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币簿褪钦f，涿鹿之阿有黃帝之邑。郭璞云：“邑，國都也?！奔热灰呀?jīng)起心動念，立即行動。遂在國慶節(jié)長假，全家出動，從京城出發(fā)，沿門頭溝，過靈山，直向涿鹿縣礬山鎮(zhèn)，黃帝城就在那里，也就是涿鹿故城。

行前依例做了不少功課，一路上也費了不少口舌，給妻兒述說黃帝城與黃帝、炎帝、蚩尤，以強調(diào)此行的重要。我告訴他們：現(xiàn)在炎黃子孫祭祀黃帝有陜西黃陵、河南新鄭、河北涿鹿三個主要的場所，以黃陵祭典規(guī)模最大，其次是新鄭祭典，再就是涿鹿。

黃陵祭祀最初始于秦始皇六代前的老祖秦靈公，在今陜西寶雞一帶黃帝時所建吳陽武疇廢址上建“吳陽上疇祭黃帝，作下疇祭炎帝”；以皇帝身份祭祀黃帝陵的則是漢武帝，只是他祭祀的是上郡陽周縣之南（即現(xiàn)在的陜西子長市一帶）的黃帝冢，冢者，山頂或大墳也；至唐代安史之亂時期開始在現(xiàn)在的陜西省黃陵縣形成傳承至今的祭祀。

新鄭則以黃帝故里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有三月三風后頂拜軒轅的習俗，漢代建軒轅故里祠，歷代修葺不廢。

涿鹿既是古戰(zhàn)場，又是史冊明確的黃帝居住之所，在這里祭祀黃帝也是古已有之，甲骨文里也有相關記錄，只史籍明確的就有漢武帝劉徹以及北魏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文成帝先后到涿鹿祭拜。甚至還有一種說法，這里曾經(jīng)是華夏早期祭祀黃帝的主場，只是隨著文明中心南移，這里長期處于戰(zhàn)亂和政治邊緣，才逐漸淡出了華夏敘史的視野。

說的很熱鬧，妻兒聽著也很激動，當我們一路走一路逛來到涿鹿縣礬山鎮(zhèn)，按照路標找到鎮(zhèn)西不遠處的黃帝城，心理的落差還是很大的。在沒有遺跡也要生拉硬拽某種“傳說”、無根無據(jù)制造一片仿古建筑，有一點痕跡也要投入幾億甚至幾十億大造特造宏偉建筑群的現(xiàn)在，這里顯然顯得太不經(jīng)意了。

穿過黃葉飄飛的軒轅湖畔，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夯土殘垣，豁口處立有兩塊簡易的展板，一個張貼著擴大復印的1957年11月份《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相關消息：“涿鹿‘黃帝城’遺址發(fā)現(xiàn)戰(zhàn)國前后文物”“在‘黃帝城’遺址里發(fā)現(xiàn)的……”另一個則是“黃帝城遺址”中英文簡介：“黃帝城亦被稱為逐鹿故城，是黃帝開基立業(yè)的根基，也是合符釜山后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都城。黃帝城遺址呈不規(guī)則方形，南北長510—540米，東西寬450—500米，總面積約30萬平米。城墻下層為疊土層，上層為夯土層，南、西、北城墻比較完整，東城墻南段浸于軒轅湖中，被列為河北省重點保護文物。”

走過荊棘密布的小道，攀爬上夯土殘墻，放眼望，遺址上綠植叢生，連整個城郭都湮滅于遠近的丘陵山地中，只有走到近處，才能看清楚腳下是夯土殘垣，城郭外側是深達數(shù)米的溝壑，城內(nèi)則猶如一個平坦的盆地，農(nóng)田阡陌，殘?zhí)账橥?，俯拾皆是，還有不少是石制品，地表文物儲量驚人！相關的資料介紹，也說明這里并未進行過大規(guī)模發(fā)掘，僅以多次保護性考古挖掘的結論，這里的建筑年代至少在戰(zhàn)漢時期，倒是在城墻下的灰坑中，發(fā)現(xiàn)了屬于仰韶時期的陶片。距此不遠的礬山鎮(zhèn)塔寺村煤溝梁遺址，也曾出土一批新石器時期陶器、骨器和石器，其文化類型和小河沿文化、雪山一期文化近似，與黃帝所處的時代重疊。而蚩尤寨（中寨）發(fā)現(xiàn)有與“黃炎蚩”時代相當?shù)倪z物。

因為以現(xiàn)在并不深入的考古發(fā)掘并沒有找到有力的考古證據(jù)，“黃帝城”是不是黃帝當年所建，已經(jīng)被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雖然，過去的勘察中，也曾見到商代遺存，相關的文物介紹也做出了“城址下壓有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遺存，不排除史書記載有關黃帝在此活動的可能”的判斷，但是，直接的證據(jù)至今未見，這座古城似乎已經(jīng)無法擺脫戰(zhàn)國這個年代標簽。

戰(zhàn)國距離黃帝時期有多遠？1998年前后，我在基層工作的時候，曾利用業(yè)余時間集中對黃帝時期官制等方面做過深入的研究，多篇成果發(fā)表在《社會科學報》，其中關于“黃帝出現(xiàn)的時間如確定為公元前3706—前3306”曾被遠古歷史研究者作為一家之言頻繁引用。如果沒有更新的考古或文獻改變，我至今還依然堅持這樣的觀點。而眼前的“黃帝城”如果以戰(zhàn)國時期來界定，距離黃帝時期有2800多年，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距離春秋剛開始的時間。

確認黃帝城的存在，還有一個非常關鍵的人物，他于兩千多年前，為了撰寫史書，記述黃帝的事跡，也曾專門來到涿鹿縣進行考察！他就是司馬遷，他來這里是公元前91年，也就是說司馬遷撰寫《史記》的時候，距離黃帝時代將近3000年，距離戰(zhàn)國卻只有幾百年的時間，實地考察的司馬遷怎么可能會放過故城存在年代這樣一個重要的依據(jù)？更不會明擺著疑點而硬寫歷史。所以，在未進行更深入的考古發(fā)掘之前，司馬遷的結論不容輕易否定！我則傾向于黃帝城或因自然災害而易址重建，舊址就在附近，或者城下有城。

我已經(jīng)注意到，由此向東幾乎是平行線的148.2公里的地方，也就是北京平谷區(qū)東北漁子山上，有一個被稱之為“軒轅臺”的地方，世傳為軒轅黃帝陵。據(jù)記載，公元109年，即元封二年，漢武帝曾到這里祭祀過。陳子昂來此留下了五言詩一首《軒轅臺》：“北登薊丘望，求古軒轅臺，應龍已不見，牧馬空黃埃。尚想廣成子，遺跡白云隈。”距離如此至今，幾乎可以看作是黃帝遺跡群的一處分支。

由此向西幾乎也是平行線的63.5公里處，就是張家口泥河灣遺址群，那里的人類活動痕跡，上推距今約200萬年，下訖距今7530年左右。其中，侯家窯遺址不僅石器中的許多類型在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中可以見到，而且發(fā)現(xiàn)距今10萬年的人骨化石，頂骨化石腦殼很厚，可達一厘米以上，牙齒粗大，冠面溝紋和“北京人”具有相似之處，但頭骨進步，屬“北京人”后裔。滿滿的華夏人氣兒！

中國人有鄉(xiāng)土情結，又因為天災人禍不得不遷徙中渡過劫難，每到新的安居地，喜歡將鄉(xiāng)土的那些人事、地名，重新安放在新的安居地，或祭祀或標識或承繼，總之就是不想忘記；中國文人也有著一種取形寓意以勵志的情懷，諸多經(jīng)典的地名伴身，追尋的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愜意。于是，也便有了很多的“橋山”“鳳凰山”“黃帝陵”，看似的眼花繚亂、難辨其真，實際上卻是痕跡與情懷貫穿其中。正如從陜西、新鄭到涿鹿等等，這些歷史遺跡和祭典場所，完全可以理解為黃帝在不同時期的足跡，一條主線貫穿其中，各有側重和階段，形成一個系統(tǒng)的紀念群落。

凌風站在故城的西北角，城墻外是至今清晰可見的深溝，再往遠處看，大約六公里外，就是“橋山”，因山頂有天然形成的拱形石橋而得名，是黃帝的另一處遺跡。據(jù)說那里至今遺存古人祭祀擺設祭品的巨大石桌，附近還有黃帝廟、溫泉祭堂等傳聞。只是這里尚且難以確定，那里能有什么可以證見呢？只能留作以后的題目來考究了。

因為心頭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就近的幾個遺址景觀，看得就比較仔細。

軒轅湖以東幾十米外，有一簇高大的楊樹林環(huán)繞著的就是黃帝泉，又稱“濯龍池”，相傳黃帝常在此泉“濯浴龍體”，此泉常年恒溫，冬不結冰，夏不生腐，旱不枯竭，澇不外溢，出水口外是潺潺流淌的天然河道，而今依然供應周邊十多個村莊萬余民眾飲用、灌溉良田，貌似平平無奇，卻在著名的《括地志》里，被認作是黃帝與炎帝爭雄的“阪泉”。是不是黃炎之爭的“阪泉”還需深入辯證，但是，附近的確有黃帝祠、炎帝廟，對面的土崖還有蚩尤三寨，三位大神的遺跡或紀念建筑，如此緊密地湊在方圓不過十里以內(nèi)的地方，看起來也是蠻有趣的，有一種感覺，這里應該才是黃帝城的所在，或者是他們活動的主要場地。本來嘛，按照歷史的追溯，炎黃是兄弟，蚩尤最早屬于炎帝族裔，如果按《清華竹簡·五紀》記載，蚩尤還有一種可能是黃帝的兒子（簡98-99）。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三者有血脈親族之實。這也難怪當?shù)厝烁纱鄬ⅫS帝祠改建為“中華三祖堂”。

“中華三祖堂”是現(xiàn)在“黃帝城文化旅游區(qū)”的中心景點，原來的黃帝祠早已沒有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由大門、平面祭壇、三祖堂組成新景觀。三祖堂坐北朝南，為現(xiàn)代仿古大殿，七開間，進深三間，正中端坐著黃帝塑像，左右分別坐著炎帝和蚩尤，三尊坐像高達五六米，從里到外透著泥色，不知道是不是還需要覆彩。大殿的墻壁上則是巨幅彩畫，分別是“涿鹿大戰(zhàn)”“合符釜山”“定都涿鹿”“阪泉大戰(zhàn)”。

站在大殿向門外看去，越過煙霧繚繞的香爐，南向正對著一座巨大的現(xiàn)代地標建筑“中華合符壇”。涿鹿之戰(zhàn)后，黃帝“合符釜山”，將各部族符契統(tǒng)一熔鑄形成龍圖騰，這是中華民族的首次大融合，是華夏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聽說那里有古合符壇遺址，專門驅(qū)車前往觀看，遺址沒有找到，近萬平米的中華統(tǒng)一廣場之上，五十六根9.9米高的民族圖騰柱，環(huán)繞著九條45米高的巨龍騰飛雕塑，大氣磅礴，蔚為壯觀！

中華合符壇東南不遠就是蚩尤寨，我們從京城過來的路上，曾稍作停留，那里有“京西第一古兵寨”之譽，黃土崖上分南、中、北三寨，夯土為寨墻，呈犄角互恃，緊相毗連?？脊潘娺z存，與黃帝時期對應。我們此行之前所作的功課，相關的介紹圖片，曾見到土寨的殘垣一角，有一棵郁郁蔥蔥的千年古樹，遺憾的是，我們到現(xiàn)場所見的，已經(jīng)是被雷劈火燒后的半截樹身。據(jù)說，蚩尤寨下有古代的蚩尤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自然村落，村內(nèi)有“蚩尤泉”“蚩尤松”，周邊還有幾處疑似的“蚩尤墳”，當?shù)孛袼咨杏序坑染爬柽z風。只是匆匆來去，無法深入考究。

興致勃勃拜謁黃帝城，遺憾的是所聞所見，沒有透徹的答案，那一個個等待深入考古發(fā)掘的遺跡，卻又有諸多的疑云，躍躍欲試地醞釀著一場大腦風暴。我深深地期待著。

☆ 本文作者簡介：易書生，聞道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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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易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