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4月的一天清早，濟南東郊一處簡陋小院里——“得把這人找出來，我擔著責任！”安子文合上電報，語氣堅定。距離共和國成立才半年多，幾位曾在北平草嵐子監(jiān)獄并肩死生的老同志重新聚首，他們迫切想見到一位失散十幾年的監(jiān)獄看守，內(nèi)部代號“OX”。

消息是從中央機要口傳來的：山東省委務必在全省范圍內(nèi)搜索這個名叫牛寶正的漢子。姓名、籍貫、代號，線索就這三條，卻讓幾位元勛先后聯(lián)名上書。搜尋為何如此緊迫？答案隱藏在十四年前那段鮮血與迷霧交織的日子里。

時間倒回1931年夏。北平綿綿陰雨，草嵐子監(jiān)獄外的青石路被踩得泥濘。憲兵偵緝隊新近調(diào)來一位三十來歲的看守，他話不多，背脊挺直，同僚們用山東話叫他“牛大”。由于姓氏緣故，獄中共產(chǎn)黨人給他起了更隱秘的英文代號——OX。

當時的草嵐子被稱作“北平黑洞”。48間牢房，層層電網(wǎng)，潮氣逼人。楊獻珍、安子文、劉瀾濤等數(shù)十人被押解至此，酷刑、審訊、饑餓輪番上場。敵軍以為鐵壁銅墻可以摧毀意志，卻沒想到獄中很快出現(xiàn)一個秘密黨支部，誓言“扛著紅旗出獄”。

楊獻珍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別人押送飯菜時總是飛腳踹門，牛寶正卻先輕叩兩下，再推門。一次，他悄悄留下干凈紗布，低聲說：“傷口別再磨壞了?！边@份不經(jīng)意的善意點燃了突破口。為了試探，獄中同志請牛寶正代寫家書。牛寶正握著鋼筆，提及母親臥病在鄉(xiāng)，眼圈微紅。楊獻珍心里有了判斷——同情、孝順、對權勢的漠然，這些特質(zhì)讓他具備成為聯(lián)絡員的可能。

兩個月后，第一張報紙被牛寶正夾在被單里帶進牢房。隨后是《大公報》《申報》，再后來干脆換成了《共產(chǎn)黨宣言》的油印本。紙張被裁成指甲蓋大小，用米湯糊在鐵床底板，信息卻足以讓外界與獄中呼吸同步。

1934年底，北平憲兵三團派出化裝特務潛入獄中，企圖搜集供詞。消息剛落地，牛寶正冒險將情報貼在鞋墊里，在深夜值班換崗時溜出監(jiān)區(qū)。一路闖過三道崗哨，他趕到和平門外的糖房街，將紙片交到聯(lián)絡員手里。短短三百字，直接擊碎了敵人的滲透計劃，也挽救了12名骨干的生命。

對共產(chǎn)黨人來說，最難的是大規(guī)模脫身。1936年，北方局決定利用“服刑滿五分之一可獲釋”的漏洞，讓被捕者集體發(fā)表所謂“脫黨聲明”。真正風險在于：一旦獄方識破假象，所有布局就會前功盡棄。牛寶正的作用突出——他得說服獄警同事配合演戲，還要往返傳遞中央批復。有人勸他收手，“再折騰腦袋沒了”。他卻回答：“我母親常說，做事要對得住良心?！?/p>

計劃最終成功。半年內(nèi)，61名同志陸續(xù)出獄，在天津、保定、太原等地重新投入工作。與此同時，監(jiān)獄也嗅到不對勁，內(nèi)務調(diào)查迅速指向牛寶正。年末，他被捕，竹簽扎指、吊打、不間斷電刑……始終咬牙不語。組織趕在行刑前找到突破口，將他全家秘密護送出北平。自此，牛寶正隱沒鄉(xiāng)間，身份再次沉入黑暗。

十多年風雨，政權更迭。解放戰(zhàn)爭末期，牛寶正因舊履歷被誤列為“國民黨看守”而遭管制。他被押進無棣縣城關看守所，吃糠咽菜，靠幫人縫補鞋底維生。直到1950年春，總算等來那份中央電報。

省委工作組走進看守所時，牛寶正已面色蠟黃，衣袖上補丁打著補丁。他被帶到濟南接受身份核實。檔案對照、口供比對、聯(lián)名確認，一切環(huán)節(jié)嚴謹。安子文握著他的手：“老牛，是咱弟兄疏忽了，讓你受罪了！”

很快，中央組織部批示：牛寶正調(diào)北京，安排在草嵐子監(jiān)獄擔任預審科干事，行政十八級。那年全國干部行政級共二十六級，十八級相當于縣處級正職，一般需多年黨政履歷才能達到。對一名非黨員的前獄警而言，這是極高肯定。文件落款處寫著八個字：“功在革命，不可遺忘”。

有人好奇，為何不授予更顯赫的頭銜？當時給出的理由簡單：機密經(jīng)手過多，公開褒獎過高，反而不利于后人平靜生活。牛寶正聽完，只說一句：“能見著老伙計們，我知足。”隨后把任命書疊成四折，放進貼身布袋，一路無聲。

1954年初夏，牛寶正在北京積勞成疾，醫(yī)囑要求長期住院，他卻執(zhí)意回到山東老宅。途中，他給楊獻珍寫了最后一封信：“若有日子閑下來，到后牛村喝口井水?！碑斈昶咴?，病逝噩耗傳來，享年六十八歲。骨灰由子女護送，依照遺愿埋在祖墳松柏旁，不設碑、不掛名。

多年以后，檔案再度整理，草嵐子監(jiān)獄“秘密營救”一案被列入中央保密局典藏。文件首頁一行字，字跡蒼勁——“OX，人民無名英雄”。短短八個字，道盡那段鋒刃舞雪的歲月，也解釋了1950年那封急電背后的重量。

歷史現(xiàn)場有時寂靜，有時轟鳴。牛寶正的選擇沒有華麗宣言，卻在危墻之內(nèi)撬開了一條生路。山東省委當年的那場大海撈針式搜尋，于共和國初年落幕，同時也提醒后來者：在滾燙與艱險交匯的年代，藏在人群中的普通人，往往能改寫事件的走向。相信那條草嵐子胡同的舊磚墻若仍在，也會默默記得那個代號OX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