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9月27日,北京懷仁堂外,羅營長被評的到底是什么銜?”林維先低聲追問,一旁的工作人員支吾片刻,吐出兩個字:“大校。”
那一刻,五十出頭的林維先眼眶猛地紅了。他剛剛接過中將肩章,本應意氣風發(fā),可聽見“羅營長”三個字后,胸口像被砂紙猛地碾了一遍,忍不住轉(zhuǎn)身擦淚,“這不公平,他不該只是大校!”
授銜風波很快被禮炮和樂曲掩蓋,可林維先的情緒沒有隨人群散去。為了弄明白緣由,他把注意力拉回到二十多年前鄂豫皖那片被硝煙反復烤炙的山嶺,那里有他與羅厚福的第一次生死并肩。
羅厚福,1909年生于湖北黃安。窮苦出身、沒讀過書,一輩子同土地和饑餓較勁。少年時給地主扛活,親眼看見一籮筐谷子換來闊少爺一頓飯局,他憋著氣:總有一天要換個活法。1926年的農(nóng)運給他機會。田埂上開會、深夜貼傳單,他干得比誰都起勁。大革命失敗后,白色恐怖撲來,許多農(nóng)會骨干不是被槍斃就是失蹤,他卻沒躲;反而把身子縮進山林,拉起赤衛(wèi)隊,肩上唯一的武器是一把卷刃大刀。
有意思的是,這把大刀竟然陪他熬到紅軍時期。1929年,他成了游擊隊排長,再后來當上營長。槍還是短缺,他索性把繳獲的步槍拆了拼,湊出一支“七拼八湊連”。朋友打趣:“羅營長的槍零件比雜貨鋪都全?!彼麉s笑說:“打得響就行?!?/p>
林維先比羅厚福小三歲,1930年摸槍入伍,被編進皖西北獨立營當通訊員。沒有無線電,情報全靠雙腿。槍聲一響,通訊員往往站得最近,倒得最快。林維先說自己“把命留在半個彈殼上”,意指隨時可能被子彈吻中。
兩人真正結(jié)緣在1931年的一場圍殲戰(zhàn)。敵人三面合圍,彈藥見底,多名通訊員突圍失敗。羅厚福咬牙挑了條最險的山溝,把傷員往背上摜,林維先便是那批傷員中命最硬的一個。后來他回憶:“我只記得迷糊間聽見羅營長喘著粗氣罵,’小毛孩子給我挺??!’再醒來就躺在蘇區(qū)衛(wèi)生所?!蹦嵌伪寂埽闪肆志S先一生都忘不了的“欠賬”。
鄂豫皖蘇區(qū)最艱苦的三年游擊,就是靠羅厚福這樣的游擊師師長撐住。沒有后方、沒有補給,白天躲樹林,夜晚貼近村寨做群眾工作;子彈不夠時,偽軍帽子也能當偽裝。搞到新槍,他第一時間給新兵,自己仍扛那支七拼八湊。敵軍團部氣急敗壞地懸賞白銀五千兩要他的腦袋,終究沒撈到機會。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新四軍重整旗鼓。羅厚福任獨立支隊六大隊長,林維先已是團政委?;茨嫌暌梗淮畏鼡舭讶哲娺\輸線截斷,兩人并肩趴在荒草里,悄聲對著地圖比劃。林維先抬頭調(diào)侃:“羅營長,今兒算我罩著你?!绷_厚福呲牙笑:“行,罩住了,回頭借你兩碗高粱米?!睒岉懞?,日軍兩個中隊幾乎全軍覆沒,高粱米確實“兌現(xiàn)”了,只不過林維先喝到的全是水,米粒寥寥。
解放戰(zhàn)爭,他倆分在不同序列。羅厚福跟著劉鄧大軍中原突圍、淮海決戰(zhàn),擔任縱隊副師長;林維先在華東野戰(zhàn)軍,萊蕪、孟良崮、宿北幾場硬仗都能見到他身影。軍人靠戰(zhàn)功說話,他們的簡歷厚得能墊桌腳。
新中國成立后,兩人回到后臺。羅厚福任湖北軍區(qū)副參謀長,從前沖鋒陷陣的硬漢開始研究編制、勘界圖,夜里對著燈盞改口令;林維先擔任軍副司令,不時接受大中院校邀請講課,臺下學員問他“游擊司令”榮譽,他擺擺手:“命硬而已?!?/p>
1955年授銜制度出臺,評定標準既看資歷,也看現(xiàn)職。職位、文化程度、軍事院校進修等均寫進量化條目。羅厚福彼時是副參謀長,職務系副兵團級,對照表格只能評到大校。有人提醒他補交抗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的詳細功績報告,他只是笑笑:“檔案里都有,多報也不光彩。”
不得不說,表格寫得再細,也很難涵蓋游擊戰(zhàn)里那些無名血汗。一條條“擊傷敵若干,繳槍若干”看似冷冰冰,卻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交換。林維先明白這一點,所以當看到“羅厚?!笮!蹦切凶?,他整個人繃不住。
“軍銜是個標尺,可我心里有另一個標尺。”授銜結(jié)束的當晚,他躲到宿舍角落,悶頭抽煙。戰(zhàn)友勸他:“制度自有制度的道理?!彼吐暬兀骸盎钕聛淼娜巳糸_不了口,制度聽不見他當年的槍響。”煙蒂落地,燒出指甲大的火星。
次年,中央軍委根據(jù)實際需要啟動第一次補授。湖北軍區(qū)呈報材料時特地附加了羅厚福在鄂豫皖游擊三年的詳細戰(zhàn)史,幾十頁紙逐條記錄。遺憾的是,職務歸屬仍未變化,補授方案里他的名字依舊排在大校欄。林維先得知后,笑了笑沒再流淚,只用力把杯子放在桌上,瓷聲脆響。
有人說,英雄不問出處,也不問肩章高低??稍谀且淮笐?zhàn)員眼里,肩章不僅是榮譽,更意味著部隊對過去歲月的一份認可。羅厚福后來淡淡地回憶:“我打仗不是為了銜級,能活著看見紅旗升起來,就值?!痹掚m輕,卻比金屬肩章沉。
多年以后,軍隊體制再改,軍銜又經(jīng)歷起伏。羅厚福的大校一直沒有變成將星;林維先的中將肩章安靜地躺在陳列柜。訪客每每問起,林維先會指著泛黃的老照片,說:“那一塊,背著我的那個身影,才是真正配得上星星的人?!?/p>
軍銜是定量,功績難以窮盡。鄂豫皖深山里無數(shù)被雨水沖淡的舊戰(zhàn)壕,或許比一切勛表更能說明問題。記住那些名字,也算給歷史一個樸素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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