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海則弱，向海則興。在中國南沙群島的九章群礁中，有一座由灰沙礁石構(gòu)成的橢圓形島嶼，名曰“景宏島”。

景宏島是南海遠洋時理想的下錨地，也是我國南沙群島防御體系的重要前哨。但，很少有人知道，景宏島的名稱由來，竟與鄭和下西洋有關(guān)。

永樂三年（1405），鄭和首下西洋。與之同往的，有王景弘、楊慶、楊敏等人。他們奉皇命，領(lǐng)著27800余人，駕著62艘寶船，自江蘇太倉劉家港出發(fā)，開啟了中國古代歷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征程。

鄭和的船隊依靠針路的指引，一路向南。他們不僅將沿途的所見所聞記錄在冊，南海海面上的各座小島，也成了他們遠洋航行的駐足之地。在那里，他們留下了豐富的歷史文物及文獻記錄。而這些珍貴的歷史遺存，成為人們追溯南海記憶的重要載體。

當?shù)诙问澜绱髴?zhàn)的硝煙散去后，中國軍隊接管南海諸島，將南海群島的北部第四列群礁命名為“鄭和群礁”。而在鄭和群礁的周圍，另有幾座面積較大的島嶼，分別被命名為費信島、馬歡島等。

景宏島，便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以航海家王景弘（亦寫作王景宏）的名字命名。

▲王景弘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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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弘被稱作“鄭和的副使”，似乎是一個歷史常識。在各種歷史著作中，“鄭和與他的副手王景弘”之類的表述隨處可見。

似乎在鄭和七下西洋期間，王景弘始終只是個配角。實際上，這很可能是歷史轉(zhuǎn)錄者以訛傳訛的結(jié)果。

據(jù)《明史》記載，永樂三年六月，鄭和率船隊首下西洋。在船隊出發(fā)之前，永樂皇帝親頒圣旨，命“（鄭）和及儕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儕，在《說文解字》中有明確釋義，即“等輩也”。這表明，王景弘與鄭和地位相當，同為明朝這場大規(guī)模遠洋航行的重要領(lǐng)導(dǎo)者。

費信的《星槎勝覽》亦寫道：“太宗文皇帝（朱棣）繼統(tǒng)，文明之治，格于四表，于是屢命正使太監(jiān)鄭和、王景弘、侯顯等開道九夷八蠻，欽賜璽書禮幣?！?/strong>費信是鄭和船隊的重要成員，也是鄭和身邊最重要的翻譯官。他雖然是在鄭和第三次下西洋時才被選入這支遠洋船隊，但作為明朝官方的記錄者，他將鄭和、王景弘、侯顯以正使的身份并提，也足以說明在王景弘下西洋期間，與鄭和同為欽差正使太監(jiān)。

鄭和船隊的另一名重要成員馬歡，在其海外見聞錄《瀛涯勝覽》中也曾記載鄭和船隊下西洋的盛況。如，鄭和第四次下西洋時，除率船隊官兵27000余人外，尚配有明朝頂尖的統(tǒng)領(lǐng)指揮人員、軍事人員、航海技術(shù)人員、財經(jīng)貿(mào)易人員等。這其中，欽差正使太監(jiān)除了鄭和以外，還有六人。另有監(jiān)丞、少監(jiān)、內(nèi)監(jiān)、都指揮、指揮、千戶、陰陽官、教諭等868人。

而在《明實錄》中，王景弘與鄭和同時出使西洋的記錄僅一條，即宣德五年(1430)六月戊寅，“茲遣太監(jiān)鄭和、王景弘等赍詔往諭，其各敬天道，撫人民，共享太平之?！?/strong>。

由此可知，在下西洋期間，明朝官方派遣的船隊正使，絕非由鄭和一人擔任。只是作為正使太監(jiān)，鄭和名氣隆盛，加上身兼船隊統(tǒng)帶指揮，擁有整個下西洋水師的最高軍事指揮權(quán)，因此，即便王景弘等人同樣身負皇命，鄭和之名依然蓋過其他人，成為這支船隊無可比擬的絕對領(lǐng)導(dǎo)者。

鄭和原名馬和，出使西洋前曾是燕王朱棣府上的內(nèi)侍小太監(jiān)，后蒙道衍和尚教誨，飽覽群書，于燕王府中嶄露頭角，被特許隨侍燕王征戰(zhàn)沙場，并在靖難之役中立下功勛。作為報答，朱棣稱帝后，特賜其姓“鄭”，并授予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一職。鄭和由此成為明朝內(nèi)廷十二監(jiān)中僅次于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的高階實權(quán)大太監(jiān)之一。

▲[明]羅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圖源：網(wǎng)絡(luò)

與之互為同儕的王景弘，難道也跟鄭和的崛起有著相似的軌跡？

答案是肯定的。

早在洪武年間，家貧無以為繼的王景弘便被迫自宮，入宮做了小黃門。后來，朱元璋分封諸子，作為入宮不久的內(nèi)監(jiān)后輩，王景弘被派往北平燕王府當差，成了朱棣身邊的小太監(jiān)。

朱元璋登基初期，明令宦官只能灑水掃地，不準識字，更不得參預(yù)朝政，以防止初興的明朝埋下如漢唐宦官當政的禍根。他精力旺盛，曾在一天之內(nèi)連續(xù)批閱四百多份公文奏折，可隨著年齡增長，這高強度的工作量已然成為身體負擔。由此，他不得不親自打破自己制定的禁絕宦官干預(yù)朝政的制度傳統(tǒng)，屢派宮廷內(nèi)侍往北平等地犒賞有功的北征將士。

朱元璋對宦官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被鎮(zhèn)守北平的朱棣看在眼里。于是，在朱棣的默許之下，道衍和尚在教導(dǎo)燕王世子朱高熾、高陽郡王朱高煦的同時，也對燕王府的小內(nèi)侍進行識字教育，使他們“通曉文義，善書札”，以備日后減輕燕王理藩的負擔。如此，馬和與王景弘等小太監(jiān)便成為王子們的“伴讀”。

建文四年（1402）六月，燕王朱棣攻入南京，建文帝不知所蹤。對此，篡位后的朱棣始終心存疑慮，懷疑建文帝仍然存活于世，流亡海外，密謀復(fù)辟。一個旨在追蹤前朝皇帝，并“耀兵異域、示中國之富強”的通使西洋計劃，便應(yīng)運而生了。

當時航海要靠針路（羅盤）引路，針路分東洋指針和西洋指針。東洋即南海以東，大致為今天的日本、菲律賓等地區(qū)；西洋，則大概指今天的馬來半島、印尼、婆羅洲等地區(qū)及附近海域。

東洋各國，早在洪武時期便與中國進行頻繁的商貿(mào)及政治往來。在朱棣心中，如果建文帝尚在人世，逃往東洋并試圖復(fù)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他將“搜查”的重點放在了西洋。

▲朱棣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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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使西洋計劃既成，派誰出使卻是關(guān)鍵所在。

鄭和隨朱棣南征北戰(zhàn)功勛卓著，被選派為通使西洋船隊總指揮，這無可厚非。問題在于，鄭和是云南人，即使他自小跟在朱棣身邊南征北戰(zhàn)，但面對于陸地之外的海洋，他依然是一個 “小白”。單靠他一人統(tǒng)帶這支遠洋船隊，顯然是非常冒險的。

王景弘很好地填補了經(jīng)驗的空缺。

史載，王景弘是龍巖漳平人，當時屬漳州府管轄。出航前，他曾“雇泉船，以東石沿海名舟代導(dǎo)引，從蘇州劉家港入海，至泉州寄泊”，可見其對航海的熟稔程度。宋元以來，東南沿海的閩浙一帶，一直是朝廷對外貿(mào)易的窗口，也是造船及航海技術(shù)最發(fā)達的地區(qū)。史書雖然沒有留下王景弘早期探索海洋技術(shù)的證據(jù)，但他生于斯長于斯，必然受到當?shù)貪饬业暮Ｑ笪幕?，對大海的熟悉程度遠在鄭和之上。

另一方面，盡管明代的航海技術(shù)已較前代有了很大提升，但“海中四望惟水，茫無畔岸，深無底極，大風一來，即白浪如山，飄忽震蕩，人無以庸其力”，如此恐怖的場景，多少會令航海者內(nèi)心不安。被閩南人信奉為海神的媽祖，就成為鄭和船隊下西洋的心理依賴對象。

媽祖祭祀規(guī)矩頗多，王景弘自幼浸潤于閩南文化圈中，顯然也深諳媽祖的祭祀典儀。這一獨特的優(yōu)勢，使得他在鄭和下西洋的籌備階段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正因如此，鄭和下西洋期間，雖然隨行人員如走馬燈一般經(jīng)常變換，王景弘?yún)s猶如一根定海神針，多次與鄭和并肩同行。

▲福建莆田媽祖廟。圖源：攝圖網(wǎng)授權(quán)

在下西洋的船隊中，除了軍事指揮、正使太監(jiān)外，各類技術(shù)人員也是不容忽視的特殊群體。這群人里，有一批專門執(zhí)掌羅盤、依循針路簿指揮行船的航海核心人員——火長。他們是船隊的雷達和眼睛，憑借著對洋流、季風、星象等知識的理解，為船隊在茫茫大海中辟海開道、護佑安瀾。

史料記載，鄭和每次下西洋，“始則預(yù)行福建廣浙，選取駕船民梢中有經(jīng)慣下海者稱為火長，用作船師”。也就是說，火長多為閩浙一帶的老船員，幾乎未曾接受過官話訓(xùn)練。身為火長們的同鄉(xiāng)，王景弘自然是其中必不可少的溝通橋梁。這也是鄭和與王景弘共同領(lǐng)導(dǎo)船隊的主要原因之一。

▲王景弘。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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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歐洲大航海時代，壞血病和腳氣一直是船員們的奪命夢魘。資料顯示，16世紀到18世紀期間，壞血病導(dǎo)致了超過100萬名水手的死亡?？梢哉f，出洋的船員除了對海洋具有天生的恐懼外，更害怕自己生病。

然而，鄭和的艦隊并未受到這方面的困擾。這是為什么呢？

臺灣《鳳山縣志》記載：“明太監(jiān)王三保（即王景弘）植姜崗上，至今尚有產(chǎn)者，有意求覓，終不可得。樵夫偶見，結(jié)草為記，次日尋之，弗獲故道。有得者，可療百病。”臺灣百姓傳言王景弘種的姜能治百病，這種說法未免有些夸張。但結(jié)合14世紀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圖泰對中國船隊的觀察，可以推斷王景弘是知道如何確保船員免于壞血病困擾的。伊本·白圖泰曾在他的游記中寫道，當時往來印度洋的中國船只常在木盆中栽種蔬菜、生姜，以供船員日常食用。

船隊在航行階段，易受風浪侵襲。馬歡《瀛涯勝覽》記載，船隊途經(jīng)“溜山國”（今馬爾代夫），“設(shè)遇風水不便，舟師失針舵損，船過其溜，落于溜水，漸無力而沉，大概行船皆宜謹防此也”。當風向與洋流不利于航行之時，船只誤入馬爾代夫群島的暗礁群中，就會觸礁沉沒。

因此，風浪過后，船上設(shè)施折損是常有之事。倘若船隊領(lǐng)導(dǎo)者中有擅長營建、維修技能之人，則能大大減少因設(shè)施損壞而導(dǎo)致的航行延誤。而王景弘，就是具備監(jiān)工營造能力的人才。

▲《鄭和下西洋》中的畫面。圖源：影視劇照

《明仁宗實錄》記載，明朝遷都北京后，王景弘于永樂二十二年（1424）起，即奉命“率下番官軍赴南京鎮(zhèn)守，宮中諸事同內(nèi)官朱卜花、唐觀保，外事同駙馬都尉西寧侯宋琥、駙馬都尉沐昕計議而行”。這也是南京城首設(shè)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記錄。

王景弘擔任南京鎮(zhèn)守期間，城內(nèi)一切宮殿營造事務(wù)皆由其統(tǒng)一調(diào)度。洪熙元年（1425）四月，王景弘受明仁宗命修葺南京宮殿，以備新帝隨時回鑾。宣德三年（1428），王景弘又受命與鄭和等一起監(jiān)工督建大報恩寺。

宣德十年（1435）正月，明宣宗駕崩前頒布《弛役敕》，諭令停罷下西洋事務(wù)。在這份言簡意賅的敕書中，皇帝明確“敕行在工部及南京守備襄城伯李隆、太監(jiān)王景弘等：南京工部凡各處采辦、買辦一應(yīng)物料，并營造物料，悉皆停罷；軍夫工匠人等，當放者即皆放回”。

顯而易見，無論是在建設(shè)、修繕南京城，還是在監(jiān)督制造下西洋船只及物料，王景弘均扮演了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

如果說鄭和是這支遠洋船隊的直接領(lǐng)導(dǎo)者，那么，王景弘無疑就是不可忽視的后勤總管。

▲鄭和第七次下西洋航線。圖源：新編鄭和航海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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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連王景弘本人也不會料到，在其默默支持了鄭和近三十年后，他也終于有機會從幕后走到臺前，肩負起大明遠洋船隊最后的輝煌。

宣德八年（1433），第七次下西洋返航期間，欽差正使太監(jiān)鄭和病故于古里國（今印度卡雷卡特），享年六十三歲。作為他的同儕，此時也已年逾花甲的王景弘挺身而出，率船隊扶柩繼續(xù)返航。

隨鄭和下西洋多年，船隊該如何東歸故土，王景弘早已了然于胸。在古里國停留九天后，王景弘即令船隊往蘇門答臘島方向行進。之后，船隊經(jīng)滿刺加（今馬六甲）、占城（今越南中南部），駛?cè)肽虾?，于宣德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回到江蘇太倉劉家港。

王景弘的成功返航，也意味著鄭和七下西洋的使命宣告終結(jié)。但，明宣宗溝通海外的決心，卻未在此刻停息。

歷史學者田培棟估算，鄭和七下西洋期間，除廣泛傳播明朝文化及先進的技術(shù)外，還為明朝創(chuàng)收至少二三十萬兩黃金以及數(shù)千萬兩白銀，大約等于宋元兩代市舶司總收入的十幾倍。江寒秋在《鄭和下西洋的經(jīng)濟賬》一文中總結(jié)道：“正是鄭和下西洋從海外賺回大量的金銀，解決了中國自唐宋以來的貴金屬緊缺的局面，從此銀子取代了劣金屬和紙幣成為中國的主要貨幣。”

宣德九年（1434），當來明朝覲見明宣宗的蘇門答臘哈利王子卒于京師時，明宣宗又萌生出第八次下西洋溝通各國的想法，于是令王景弘再使蘇門答臘。這也是正史中記載的王景弘最后一次率隊出海遠航。

然而，這項高風險、高收益的偉大事業(yè)，在朝臣看來，卻是一個沉重的負擔。閣臣們普遍反對此項影響國家安危與民心沉浮的金融冒險活動。隔年，隨著明宣宗駕崩，下西洋遂被永久停罷。

▲明宣宗朱瞻基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此后，相繼即位的明英宗、明憲宗等人雖一再萌生下西洋的念頭，但文官集團卻始終意見統(tǒng)一，不僅在言語上干擾阻撓皇帝頒發(fā)出使的圣旨，還故意將永樂朝下西洋的資料藏匿起來，一把火燒掉。

鄭和、王景弘、下西洋這些字眼，從此成了明朝海外貿(mào)易鼎盛的斜陽余暉。王景弘對明朝海上貿(mào)易的貢獻，也僅存只言片語，逐漸為世人淡忘。

王景弘雖然沒有機會成為第二個鄭和，但他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仍然懷念下西洋的時光。他總結(jié)自己多年出海貿(mào)易之經(jīng)驗，寫成《赴西洋水程》一書。這本書匯集整理了他與鄭和近三十年下西洋的所見所聞，直至今日仍是不可多得的航海原始材料。

《赴西洋水程》書成后不久，正統(tǒng)二年（1437），王景弘病逝。這部凝聚了他畢生心血的典籍，隨即猶如明珠蒙塵般被當局束之高閣。明朝自此關(guān)上了探索世界的大門，錯過了與西方大航海時代角力較量的機會。

王景弘去世后半個世紀，1488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亞士到達好望角。緊接著，西班牙航海家哥倫布于1492年發(fā)現(xiàn)了美洲新大陸，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于1498年開辟了印度航線，麥哲倫船隊在16世紀初完成了首次全球航行……

當這些西方航海家們縱橫捭闔之時，中國忘記了鄭和，更忘記了王景弘。

等我們再次想起他們的名字，已是很多很多年之后。此時，有多少人終于明白鄭和與王景弘的歷史意義：

當一艘船真正駛出港灣，它便不再屬于某個王朝的疆域，而是屬于一種文明的氣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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