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與一位彝族女孩的合影,女孩稱作者為“漢族媽媽”
看見是緣分,看見她們,看見易小荷的心
文/吉它木影
易小荷,一個多么夏天的名字。然而,夏天,卻是不適合讀易小荷的。《鹽鎮(zhèn)》里,那古老小鎮(zhèn)里女性的故事,像這伏天里沉悶的空氣,厚重的烏云,壓得人喘不上氣來。她的新書叫《惹作》,這兩個字其實毫不相干,光看書名,是想不到這是一本什么樣的書的。書的腰封上說,“惹作”是她的名字,彝語“再來一個男孩”的意思??戳诉@句,就大致知道這又會是一部怎樣的書,在這沉悶的夏日里,很是有些不敢打開它。就這樣,《惹作》放在手邊很久,一直沒有開始閱讀。直到,在成都,一家地道的自貢菜館里,收到了小荷老師的簽名書,才下定決心,開始這虐心的閱讀旅程。
離開成都的旅途上,雖然這本書就放在包的最外緣,以便隨時可以拿出,但終究還是沒能展開。碎片化的時間,用在這本沉甸甸的書上,似乎有些暴殄天物。這感覺像兒時得到一個心愛的玩具,或是一個垂涎已久的零食,終于得到了,總是希望能以一個相對正式點的方式來打開或者享用。儀式感,對于一本好書,是很有必要的。
終于,還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書桌旁。在一個相對涼爽的夜里,打開了《惹作》。
故事從一瓶百草枯開始。
喝下了一瓶百草枯,撐了三天,苦惹作才咽下最后一口氣。她的死,在大山深處的小彝村,就像一粒苞谷落在泥里。和她們活著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書的主角,就這樣在全書的引子里,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三天,忍受著農(nóng)藥對消化道的灼燒,回憶著她完全不值得回憶的十八歲的人生,最終離開了這個世界。
每年冬季,大雪總是不期而至,在2013年的漢族年之前,苦惹作喝下百草枯的那一天,瓦曲拖村就是這樣的天氣。圖片為書中插圖。
畫面一轉,時間回到了惹作出生的1995年,地點也切換到了她出生的羅烏村。惹作來到世間,6歲時通過驅鬼儀式從死亡邊緣被拉回,她的童年、父親母親的故事、兄弟姐妹的成長、成人禮、出嫁、婚后短暫的幸福時光、丈夫販毒發(fā)財、染上毒癮,直至,回到了開篇的喝農(nóng)藥自殺。惹作死后,她的葬禮、死在夫家的責任如何劃分,她留下的孩子的去向。作者以驚人的耐心,記錄下了惹作短暫人生的每個重要節(jié)點,通過大量的細節(jié)描述,精準且完整地復原了苦惹作的一生。
惹作早已離開這個世界,她的故事也塵封已久。易小荷在大涼山歷時一年有余,一次次重走惹作走過的路,從惹作身邊的人一遍遍的描述中,逐漸把記憶的碎片拼湊起來,復原出了這個美麗姑娘的模樣。若非如此,這個故事,包括主角苦惹作,可能就會像山間的一陣風樣,吹過了,或許在她的兄弟姐妹心頭留下過一絲漣漪,隨后就恢復平靜。這樣的還原,作者是無法與主角有任何的溝通的,只能完全置身事外,就在惹作的身旁,觀察她,記錄她。文字代替了攝像機,平實有力地述說著這個故事。這樣的敘述,有只能旁觀的無能為力,也有旁觀者清的思考。書中每個章節(jié)的最后幾句,都體現(xiàn)了這些思考。摘錄幾句:
- 她甚至不會知道,地球是圓的。
- 羅烏的女人們,生于群山之中,也將死于群山之中。除了神明,不知道該敬畏什么,除了鬼魂,也不知道該憂懼什么。
- 在這群山之中,作為一個妻子,她知道這些足夠了。
- 要想得到一句稱贊,來自羅烏的苦惹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 這會使一個女人意識到,并沒有一個神靈會幫助自己。
- 最后,連殘缺不全的故事也所剩無幾。
苦惹作出生長大的家,在羅烏的風霜雨雪中逐漸消蝕。圖片為書中插圖。
大量由作者拍攝的大涼山照片被放置在書中,讀者可以由此窺見大涼山奇崛的風景,也可以看到書中相關人物的照片,還有惹作出生的房子,出嫁后的居所。照片拍得極具水準,寫實又唯美,配合著作者的生花妙筆,讓苦惹作的形象無比鮮活。然而,最大的遺憾是,做為主角的苦惹作,在這世間,居然沒有留下一張照片。
這樣一個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沒有結婚證的女子,從出生到死去,了無痕跡,再強大的大數(shù)據(jù)也無法捕捉到她的一絲蹤跡。她也永遠不會知道,在她死后,有一個叫易小荷的姐姐,循著她走過的路,把她的故事完整地記錄了下來,讓她為世人所知,也讓和她有著相同命運的涼山彝族女性為世人所知。
在惹作的童年敘事中,作者加入了很多流傳在當?shù)氐拿窀瑁柙~簡單、樸素。叫魂,哭喪,占卜,訂婚,這些古老的民間詩歌,各有各的用途。代代口口相傳,反復吟唱的民歌,給了大涼山深處的人們心靈上的慰藉。惹作的命運,也在這聲聲歌謠中,草草寫就,無可更改。
《惹作》的故事發(fā)生在大涼山真正的腹心地帶,雖然在地理上也歸屬在作者出生和長大的四川,卻是作者從未到過的地方,甚至離那里很近的西昌本地彝族人都很少去過,那里更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作者在后記里說,抵達那里的第一個月,她幾乎毫無進展。語言不通,當?shù)厝藢ν獠渴澜绲姆婪?,甚至有老太太對孩子說“這是個壞人,她是來拐賣孩子的”,相比這些橫亙在涼山人與城市人之間的巨大鴻溝,從成都一路輾轉險象環(huán)生的道路,一個女人在大山里生活的各種不便倒顯得不足為奇了。
苦惹作嫁到蘇家后,和蘇甲哈居住過的地方,如今房子拆除成為菜地,只剩下一小段圍墻。圖片為書中插圖。
千百年來留下的鴻溝,是那樣難以逾越?!度亲鳌返膶懽鲾?shù)度被卡住,在涼山深處盤桓日久的易小荷,一度陷入絕望。
直到,在歷經(jīng)千辛萬苦親自來到了苦惹作出生長大的地方羅烏后,在已經(jīng)化為石礫的老屋之前,此前對惹作的一切了解都化為具象,陽光下站著的歡天喜地準備出嫁的姑娘正是惹作。作者對陽光下的姑娘說:“我希望讓世界聽到你的聲音,如果你愿意,請幫我找到你的家人,把這個故事完成……”
從羅烏回來后,找尋知情人的采訪變得異常順利起來。于是,原來模糊、破碎的記憶,在惹作親人的講述下,散落一地的落葉與枝椏,還原成了一棵亭亭玉立的樹,這本沉甸甸的《惹作》終于得以完成。
讀《鹽鎮(zhèn)》,你能感覺到,易小荷走進了每一段故事的主人公家里,就坐在她身邊,與她們一起吃飯,一起喝茶,一起做家務,親密地對話。鹽鎮(zhèn)是她的故鄉(xiāng),她與她們天然地沒有隔閡,水乳交融。她們的故事,她們的人生,她們所經(jīng)歷的萬般苦楚,在與作者的交談里,自然地浮現(xiàn)在讀者眼前。而《惹作》的寫作,感覺作者更像一個持著高清攝像機的旁觀者,以冷峻、精準的觀察力捕捉下每一個細節(jié),并清晰地呈現(xiàn)給讀者。這呈現(xiàn),高清,銳利,冷酷,又真實。
和《鹽鎮(zhèn)》一樣,在廣受關注與贊譽的同時,網(wǎng)絡上、媒體上也出現(xiàn)了很多指責的聲音。對《惹作》的指責,其中一些來自走出大山,接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彝族人,也有在當?shù)赜幸欢ㄉ矸莺偷匚坏淖迦恕K?她)們是彝族人,自認非常了解自己族人的歷史與風俗,而易小荷作為一個外人,怎么可以僅憑道聽途說就去寫她們的苦難。他(她)們認為這本書是對他們族人、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丑化,因此對《惹作》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我看到這些評論想到的一句話就是:“在土司眼里,農(nóng)奴制是最完美的架構,農(nóng)奴都是最幸福的工具?!?好在,也有許多涼山彝族普通女性站在了作者這一邊。她們也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惹作》寫的就是我們,那么真實,那么殘忍,然而,那就是我們,需要被世界看見的我們。”
《惹作》的后記里,易小荷說:“一本書總有寫完的時候,一個人的死亡也終究只是尋常之事,但世界盡頭的故事絕不會就此而止。我希望讀到這本書的朋友,有機會能夠走到苦惹作的家鄉(xiāng),也請稍稍留意那些沉默無聲的彝族女性,想想她們何以沉默,以及她們的和我們的未來。”這就是易小荷的自信,她知道,如果讀者能走進大涼山,自然會看見和苦惹作同樣沉默的女性。
看見是一種緣分,或許有一天,你會和易小荷一樣,看見那些沉默的女性,那個時候,你也就看見了小荷的心。
作者:吉它木影,不會彈吉它的廚子不是好攝影師。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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