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月31日早晨，也就是農(nóng)歷正月初七，坐落在天津市子牙河北岸的福家房子村似乎并沒因雞鳴狗吠、旭日東升而從夢中醒來。也許是由于年節(jié)給人們帶來的疲勞，加上昨晚村里放電影散得晚，還有一大早那襲人的寒氣，人們才依戀不舍地鉆在暖烘烘的被窩里，遲遲不肯起床，沉沉地享受著夢的溫馨。

第四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被一泡尿憋得小肚子直轉(zhuǎn)筋。實在撐不住勁了，他才戀戀不舍地撩開熱被窩，起身下地，揉著惺忪睡眼，搖搖晃晃地走出陰暗的飼養(yǎng)室。這里依然保留著墻根下撒尿，柴垛后拉屎的習(xí)慣。

飼養(yǎng)員來到北墻根，手忙腳亂地把褲腰從褲帶下拽出來。突然，一股冰涼的寒氣順著脊背直鉆入他的后腦。他打了個激靈，“截門”一下子被鎖死，尿也不知去向——地上躺著一個人，是個死人。腦袋被砸開了花，脖子上勒著一根繩。

他一眼認(rèn)出，死者是本村五妞兒，大名叫胡俊英。

他提著褲子一口氣跑到隊長家?！安缓昧耍彐罕粴⒘?！”

“在什么地方？”隊長一轱轆從妻子身邊坐起來。

“在……隊部的院里?！憋曫B(yǎng)員連凍帶怕，牙抖得嗒嗒響。

一小時后，順河堤走向、長約一公里的福家房子村所有的空地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警車。村民們鴉雀無聲地圍在現(xiàn)場周圍瞧熱鬧。

福家房子村共有九個生產(chǎn)隊。四隊隊部位于村子的中間地帶。隊部院落的圍墻矮得可憐：七八十公分高，而且是土坯壘成的。由于積年的風(fēng)吹雨打，已成殘垣斷壁，破敗不堪。五妞兒衣裝整齊地躺在一家后房山下。離她頭部約一米遠(yuǎn)的地方有一塊窯頭磚——三塊磚被燒成硫體后凝結(jié)在一起的，重十二三斤。窯頭磚上面沾有血跡和頭皮毛發(fā)。

據(jù)有人介紹，這塊磚始終在隊部的院中放著，誰也沒拿它當(dāng)回事。看來，它在剝奪五妞兒的生命上起了重要作用。

五妞兒頸上纏著的繩子約一米長，有筷子粗細(xì)，是用三股尼龍漁網(wǎng)繩搓成的，像條花紋斑駁的蛇，它無疑是窯頭磚的“同案犯”。又勒又砸，案犯是個十分殘暴的家伙。

房山下有死者來回走動踏出的足跡，奇怪的是卻沒有案犯的足跡。關(guān)于這一點，處長賈三立再三囑咐對外保密。

五妞兒面向蒼茫的藍(lán)天，臉上失去了在人世間曾有過的各種表情。這是一個雖算不上十分俊俏，但也確有幾分姿色的年僅二十一歲的女子，身長1.63米，不胖不瘦，水紅色防寒服內(nèi)套著藕荷色毛衣。她未婚，但已不是處女，衣兜里的錢和腕上的手表原封未動……

“崢林，過來?！辟Z三立朝北郊分局刑警隊長柳崢林招招手?！罢?wù)勀銓@起案件的看法。”

“不像是圖財害命。”他說，“像是仇殺?！?/p>

“你順哪條路到現(xiàn)場來的？”賈三立突然離了正題。

“順大堤……”柳隊長一時沒弄清賈的意思。

“怎么不走楊柳青？”賈三立訕笑著說。

“干嘛繞那么遠(yuǎn)？”

“你還知道那是繞遠(yuǎn)！”

柳崢林故作醒悟過來：“是仇殺中的情殺?！?/p>

“要不我為什么老說你‘不挨罵長不大’呢！她作風(fēng)怎么樣？”賈三立轉(zhuǎn)入正題。

“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跟好幾個男人有過交往?！?/p>

“列個名單?！?/p>

“正在查?！?/p>

賈三立騰出摸下巴的那只手指指北墻根，“你對那一串串足跡怎么看？”

“那是被害人的。好像她跟什么人有約會。她先到了等得不耐煩，再加上天冷，所以溜達(dá)來溜達(dá)去……”

“為什么沒有案犯的足跡？”

“假定案犯就是她約會的那個人，那人是面對著背靠墻的五妞兒的。墻根鋪的是黃土，比較松軟，所以留下了五妞兒的足跡。離墻二尺多的院子是用爐灰碴子鋪的，難留下足跡……”

“知道對這一點為什么特別保密嗎？”

“給案犯造成心理壓力，讓他動起來?！?/p>

“這起案件，以你帶來的那幫人為主。讓侯程和他們配合你們。盡快搞清兩個個問題：在本村18~35歲的男性中要特別注意發(fā)現(xiàn)明里暗里跟胡俊英有過來往的。他們當(dāng)中有誰昨晚沒看電影或中途退場了。另派幾名同志專門調(diào)查繩子的來源。這繩子很特殊，是打魚人用的。”

柳崢林一字不漏地聽著，當(dāng)他準(zhǔn)備聽第三個問題時，賈三立緘口不語，像是無話可說了。“你還愣著干什么？”

因為福家房子村是沿子牙河堤岸走向坐落的，所以村子的形狀是一個延伸一公里的細(xì)長條。追溯它的淵源，大約和四面八方的人順子牙河搖櫓打魚的職業(yè)有關(guān)。如今，全村有九個生產(chǎn)隊，五百余戶人家。18~35歲的男性有三百余人。在這三百余人中隱藏著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

經(jīng)過分析判斷、印證排除，重點嫌疑人不過還有十幾個人。在這十幾個人中，排在第一名的要算是一位村干部的兒子了。這是一個不爭氣的兒子，父母對他很頭疼。頭疼歸頭疼，但是，當(dāng)找到這位村干部時，他還是很自信地說：“拈花惹草逗蟈蟈的事他敢干，要說殺人，他沒那個膽！”

“俗話說得好，奸情出人命你懂不懂？”侯程和的搭檔小曹硬生生地冒出一句。

“聽說過，聽說過。”村干部并不否認(rèn)小曹引述的那句俗話。

村干部嘴上為兒子打保票，心里還是敲小鼓，因為他兒子從昨天傍晚野飛在外，至今未回窩。

“你兒子跟胡俊英交過朋友嗎？”

“交啥朋友？腥貓臊狗的事唄！”

“他們交了多長時間？”

“不怕你們不信，我實在說不清。你想啊，有幾個兒子干丟人現(xiàn)眼的事不瞞著爹的！不過，我聽說他們已經(jīng)有半年多不來往了?！?/p>

“他——你兒子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去了我不知道，反正沒在家?！?/p>

“有可能去什么地方呢？比如親戚家，再比如‘狐朋’家。”

“‘狐朋’倒是有一個，外號叫‘爛雞窩’，住風(fēng)橋鎮(zhèn)——大名說不上來。到鎮(zhèn)上一打聽‘爛雞窩’，連街上的野狗都知道?！?/p>

“是個女的？”

“女的。”

在風(fēng)橋鎮(zhèn)一所陰暗的房間里，他們找到了那位村干部的兒子，還有那位被人稱作“爛雞窩”的女青年。他們是從墻角的一張床上現(xiàn)爬起來的。

兩名警察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神情有些慌亂?！盃€雞窩”忙到鏡子前整理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她容貌標(biāo)致，并不給人很俗氣的感覺。至于村干部的兒子，可不像他爸爸那樣健壯。細(xì)長的身子彎彎曲曲，像根豆芽菜。

“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分頭談?wù)劊　焙畛毯陀幸獍阉麄z調(diào)開?！岸寡坎恕备〔苓M(jìn)了另一間屋。

“爛雞窩”的正名叫鄭敏。侯程和久久注視著鄭敏，有意給她增加些心理壓力，讓她先開口。

“他惹什么禍了？”

“你怎么會這樣想呢？”

“警察找能有什么好事！”

“他什么時間到你家來的？”

“昨天下午?！?/p>

“幾點鐘？”

“大約……大約四點半鐘。到底出了什么事？”

“從昨天四點半到現(xiàn)在你們始終在一起？”

“除了拉屎撒尿?！编嵜舻谋砬楹驼f話的語氣不像是為包庇“豆芽菜”在說謊。

小曹也問完了“豆芽菜”?！岸寡坎恕焙袜嵜粽f的完全一致。

“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訴我們？”鄭敏反倒比“豆芽菜”著急，一次次問究竟。

“五妞兒被人害死了！”侯程和適時地說明真相。

“豆芽菜”一聽，險些攔腰斷成兩截。大睜著兩只吃驚的小眼睛瞧瞧這個，望望那個，半天合不攏嘴。

“你跟五妞兒斷絕關(guān)系后，又有過來往嗎？在你們來往中，你發(fā)現(xiàn)她又跟別的什么男人好上了嗎？”

“有。但我不知道是誰。”

“你問過她？”

“問過，但她守口如瓶，只是哧哧地笑，始終不肯說出是誰。”

侯程和和小曹在趕回福家房子村的路上，共同想著兩個問題：那個男人是誰？五妞兒的死莫非真的和“豆芽菜”無關(guān)？

賈三立抱著胳膊，摸著下巴，不動聲色地聽著各路偵查小組的匯報。

“我們認(rèn)為不能放過隊長的兒子。他和五妞兒好過，而且一直沒斷利落。雖然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證明他沒有作案時間，但是他們之間的相互證明，讓人信不過?！币晃豢崎L坦率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信不過，你們讓人家作證干什么？”賈三立不滿地瞪了科長一眼。

“我們大伙都同意傳訊村長的兒子，因為……”科長試圖說服賈三立。

“扯淡！”賈三立立即將他的話打斷。

在嫌疑人名單里還剩下最后一位，這是一位平時作風(fēng)不太好的中年男子。初六晚上沒人見到過他，可是，經(jīng)過周密調(diào)查，他確實去鄰縣親戚家串門了。所有的線索都被排除了。

有人懷疑案犯是否真的在本村。

“案犯就在本村！”賈三立口氣十分堅定地說，“案犯和被害人相約很可能是臨時動意，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在看電影時兩人通過一個手勢、一個眼神示意到老地方見面。剛才侯程和談的一個情況很重要，就是那位村干部的兒子說五妞兒肯定有一位相好的男人，但她不肯說出是誰。為什么不肯說？按常理應(yīng)該是她為了在從前的男朋友面前炫耀自己，會忍不住地說自己和誰好上了。她之所以不說，一定是受了背地相好的那個人的專門囑咐和再三叮嚀。這個人或許是有婦之夫，或許是有即將成婚的女友，而且這個人從事著某種被人特別尊重的職業(yè)，因而有著特別強(qiáng)烈的自尊心。五妞兒也尊重他，維護(hù)他的自尊。實際這個人是一個面似老實文靜、骨頭里發(fā)霉腐爛的家伙！要下大力量找這個人！”

對賈三立的分析判斷，在場人既佩服又懷疑。

“賈處長，我們是不是說說繩子的事？”

賈三立點點頭。

“我們?nèi)チ饲酂羲聺O網(wǎng)廠，據(jù)那里的保衛(wèi)人員介紹，這種尼龍繩外流量比較大。職工捆東西，順手剪一段是常有的事。不過，這里的村民和漁網(wǎng)廠沒什么聯(lián)系，這一渠道可能性不大。我們又走訪了常在子牙河打魚的人。他們說夏天游泳的人常有剪他們尼龍繩的事，至于誰剪過，哪家存有這種尼龍繩可就說不準(zhǔn)了?！?/p>

夏天偷繩，冬天用來殺人，在使用作案工具上也說明了是臨時動機(jī)。偷繩子的人不可能只偷了一米，注意發(fā)現(xiàn)余下的繩子。散會！”

散會后，侯程和和小曹站在五妞兒家門前時，滿天的星斗閃著寒光。

小曹舉手剛敲了兩下門，從屋里飛出幾句很難聽的話：“敲，敲，也不怕敲折了胳膊！深更半夜的，你們還有完沒完？”隨著話音，從門里出現(xiàn)的是五妞兒那刁鉆古怪火性子的媽。身后站著她那長著一顆四方大腦袋的愣兒巴幾的大兒子。

說來令人費解：她家的人被人害死了，對兇犯不急不火，對親人無悲無泣，倒是對忍饑受凍、不辭辛苦尋找兇犯的公安人員滿腹牢騷。

五妞兒的哥斜棱著眼，歪叼著煙沒好氣地問：“說吧，還問什么？”

“還是老問題，你再好好想想，你的妹妹她還跟哪些男人有過來往？搞對象也好，交朋友也罷，僅僅有過一兩次來往也行。這些人的名字我們都要?！?/p>

“跟全村所有的男人，去查吧！”

“你這個當(dāng)哥哥的，別跟著別人糟蹋自己的妹妹，更不能說氣話。其實我們并不覺得你的妹妹有什么不好。一個女孩子，多搞幾個對象，這有什么不可以？買東西還要挑挑揀揀的，何況是搞對象。村里有些人嘴不好，把五妞兒說得要不得。我們可不這樣想！”

五妞兒哥低著頭，皺著眉，粗大的手捻捏著煙屁股，煙絲散落到他的腳面上。他娘披著棉被偎坐在炕頭上嚶嚶啜泣，嘴里叨叨咕咕地不知說些什么。她可能是因為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的五妞兒還算是個人受了感動，才傷心落淚的。

“有一天晚上，”五妞兒哥終于開口了，“下半夜了，我聽屋門響，知道是五妞兒回來了。我問她去哪了，她說去學(xué)校了。我問她去哪兒干啥？她說找張老師借書?！?/p>

“張老師叫什么？”

“叫、叫張什么山，我也說不清，是教體育的！”

“前幾次你為什么沒提到這個人？”

“張老師老實巴交的，不禍害人，更不會殺人，我提他干啥！”

這可是個重要線索，突然冒出個張老師。職業(yè)受人尊重，這種人有強(qiáng)烈的自尊心。如果他和五妞兒有暗渡陳倉的勾當(dāng)，他可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五妞兒名聲不好，怕玷污自己這個“正人君子”的名聲。于是他千叮嚀萬囑咐五妞兒不準(zhǔn)和任何人說出他倆相好的事，五妞兒遵守了諾言。這下讓賈三立猜著了。

侯程和和小曹從五妞兒家出來，急忙到校長家談了一通，然后一溜兒煙地趕到賈三立面前。

侯程和簡單扼要地把張樹山張老師的情況述說了一遍。張樹山是一個表面文靜，性情溫順，受人尊重，自尊心很強(qiáng)的年僅二十二歲的村小學(xué)體育教師。據(jù)校長介紹，他和本校青年女教師林艷艷戀愛達(dá)一年之久，最近正籌備結(jié)婚。校長還說，前幾天發(fā)生過一件事，影影綽綽地聽說張老師要給五妞兒介紹個對象，男的是村里的一個“二桿子”。為此事，張老師還請“二桿子”吃了一頓?！岸U子”嫌棄五妞兒名聲不好，不同意。同樣五妞兒死活也不肯。

賈三立微微笑著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張樹山，偽君子一名。他就是殺人犯，我看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了。不然他為什么花錢賠工夫請這種白客？他是想甩掉五妞兒。結(jié)果‘二桿子’、五妞兒都不同意。這促使張樹山非殺死五妞兒別無他法可以擺脫?！?/p>

“他干嘛要冒那么大風(fēng)險非殺死五妞兒不行呢？”

“甩包袱唄！”賈三立斷然說。“五妞兒真心跟他好，他不過是臨時罷了。五妞兒聽說他要跟別人結(jié)婚，不肯善罷甘休，以公布真相或說是懷孕來要挾他……對這個張樹山進(jìn)行重點調(diào)查，必要時可以正面接觸！”

三天后，賈三立從市局趕回福家房子村，聽到的情況是令人沮喪的：張樹山殺人嫌疑被查否了。

初六的晚上張樹山始終看電影，他的母親和嫂子證得很死。在對張樹山進(jìn)行的一次正面談話中，他表現(xiàn)得異常冷靜，回答問題合情入理；言談舉止，無懈可擊。他說：“村上出了這樣的事，實在令人震驚。好端端的一個女青年被殺了，罪犯實在可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殺人滅口呢！又是砸，又是勒。人性泯滅，天良喪盡！公安局找我，需要我?guī)兔?，我一定盡心竭力。維護(hù)法律的尊嚴(yán)是每個公民的責(zé)任，我作為一名人民教師，更是義不容辭。我最反感那些不敢揭發(fā)、證實犯罪的人。懦夫不可取！”

“但愿張老師言行一致?！?/p>

“言必信，行必果！”

“請問，你平時和胡俊英有過接觸嗎？”

“同住一村，雞犬之聲相聞，哪能說沒接觸呢！”

“個別的有嗎？”

“個別？”

“對，就是私下?！?/p>

“有?！?/p>

“能具體些嗎？”

“當(dāng)然。比如前些日子，時間說不太準(zhǔn)了。我記得是放寒假后的一天，我在學(xué)校值班，她去了……”

“是白天？”

“不，晚上?！?/p>

“她怎么知道是你值班呢？”

“并非因為我值班她才去，是她去了正好碰上我值班。”

“她干什么去了？”

“您不問，我也要說這個問題的。學(xué)校是有書的地方……”

“她去借書？”

“很對。”

“她究竟借了什么書呢？”

“空手而回?！?/p>

“你們奇怪？因為她要借的書我們沒有?！?/p>

“絕版？”

“她借有性行為的書。用她的話說：‘有味的，帶勁的！’”

“她幾點到的學(xué)校？”

“好像是七點多?！?/p>

“幾點走的？”

“如果她不是遇害身亡，誰也不會去特別記住她離開的時間。不過，我還是記住了。因為我感到太晚了，看了看表，驚訝地說了一句：‘喲，一點了！’意思是催她該走了。”

“聊了六個來小時，漫長的歲月，說說看，都干了什么？”

“只說了什么，沒干什么。”

“請不要誤解?！?/p>

“我也是。因為她在村里的名聲不太好。我勸她在世上應(yīng)該如何做人，尤其是一位女人，尤其是一位漂亮女人，應(yīng)該懂得自重、自尊，要有自我保護(hù)意識……”

賈三立摸著寬厚的下巴一遍遍地看著筆錄材料，在有關(guān)字句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推敲著、斟酌著：“又是勒，又是砸?！弊詈?，他看了看用奇怪和期待的目光打量著他的偵查員問：“這個人被你們排除了？”

“主要是他有不在現(xiàn)場的證據(jù)?！?/p>

“他媽和他嫂子？”

張樹山的母親解放前是一個土匪頭目的老婆，后來她改嫁到福家房子村。人們說她是個有心路的女人，凡事不露聲色，心里有盤小九九，嘴上裝得遲鈍，說出話來由不得人不信。

這種人作偽證，包庇兒子自然做得出來。問題是張樹山的嫂子，長得寬頭大臉，眉粗目重，心底坦誠，寬厚樸實，一向?qū)φf瞎話恨之入骨。她在村里做計劃生育工作，知法律，曉政策。要說她會說謊包庇小叔子殺人，人不信，鬼不信，神不信。她證得很死很死，一口咬定小叔子從電影還沒開始就緊緊站在她和婆婆身后，中間她還幾次回頭跟小叔子搭話談?wù)撾娪袄锏膬?nèi)容，一直到散電影，娘兒仨同路回家。婆媳倆說得完全一致，就像摔斷的玉鐲拼在一起，碴口接得嚴(yán)絲合縫，渾然一體。

“走，我們?nèi)セ謴?fù)一下現(xiàn)場！”

這是一個能容納上千人的場院，離殺人現(xiàn)場不足百米。賈三立指派兩人分別擔(dān)任張樹山的母親和嫂子的角色，面向已經(jīng)不存在了的銀幕。又指派一個和張樹山身材相仿的人站在“母親”和“嫂子”的身后。其他人圍在他們周圍充當(dāng)看電影的村民。每隔十幾分鐘他讓扮演嫂子的人回頭或側(cè)轉(zhuǎn)臉跟張樹山說一次話。后來，他暗里把“張樹山”支開，過十來分鐘他又讓他站回原來的位置。

當(dāng)實驗完畢后，他問扮演母親和嫂子的人：“張樹山離開過嗎？”

“沒有?！卑缪菽赣H和嫂子的人說。

到此，大家完全明白了。張樹山的母親和嫂子沒作偽證。起碼她嫂子沒作偽證。她們始終認(rèn)為張樹山站在她們身后看電影。張樹山完全有可能離開看電影的地方十來分鐘，去殺死了胡俊英。這雖然是一種假設(shè)和猜想，但它堅定了大家的信心。

賈三立還有一個更奇妙的想法：這次實驗很快就會傳到張樹山耳朵里。打消張樹山認(rèn)為有人證明他不在現(xiàn)場便安然無事的心理，進(jìn)一步促使他動起來。像打獵，轟起來再打。

果不出賈三立所料，張樹山很快就動起來了。轉(zhuǎn)天一大早，大隊支部書記帶著他的妻子來到指揮部。支書的妻子一進(jìn)門便高聲大嗓地喊冤枉：“同志們吶，這可是栽贓?。　彼爸[著，把一團(tuán)繩子舉到大家面前。這可真是令人喜出望外。

經(jīng)過比對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留下的那段繩子正好是從這團(tuán)繩子上剪下來的。可是，支書兩口子怎么會認(rèn)定這繩子和殺人有關(guān)系呢？還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送到指揮部來？

“這繩子是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哪兒來的？天上掉下來的！”支書老婆拍巴掌、打膝蓋地述說起來。原來一大早她抱柴燒火做飯，在自家院的柴垛旁發(fā)現(xiàn)了這團(tuán)繩子?？墒亲蛱焱砩媳Р駮r根本沒有這團(tuán)繩子。她拿給丈夫看，引起了村支書的警覺，于是他們把它送指揮部來了。

要說大隊支部書記和五妞兒有感情糾葛引起了情殺，實在荒謬。要說支書的兒子和五妞兒有過密交往、反目成仇，更是毫無道理，因為他兒子是個未熟透的半拉子。可是，在他家院里的柴垛旁發(fā)現(xiàn)了和殺人有關(guān)的繩子，這總得解釋清楚吧！于是大家來到撿繩子的現(xiàn)場。

支書家的柴垛緊靠西院墻，而一墻之隔的鄰居恰巧是張樹山家。這團(tuán)繩子只能從兩處扔進(jìn)院里的柴垛旁：一處是張樹山家，另一處是臨街的門樓。從街上往里扔有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而且落到柴垛旁很困難，那只有張樹山家了。張樹山聽說做了看電影的現(xiàn)場試驗吃不住勁了。

張樹山再次被傳訊到指揮部。

他仍然鎮(zhèn)定自若，他那張英俊的面孔始終呈現(xiàn)著沉穩(wěn)的神情。不過，他那骨骼粗大的兩只手暴露出他內(nèi)心的恐慌，因為它們老是移來移去：椅子扶手上，膝蓋上，摸摸臉，剜剜鼻子，交叉在腦后或胸前。

“這團(tuán)繩子你認(rèn)識嗎？”柳崢林和侯程和負(fù)責(zé)訊問。

柳崢林邁著兩條細(xì)長腿走到張樹山面前，把那團(tuán)繩子拿給他看。張樹山連眼皮都沒抬便搖頭擺手地說沒見過，這無疑暴露了他對那團(tuán)繩子的恐懼。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做法不對頭，忙伸手去接那團(tuán)繩子。為時已晚，柳崢林已經(jīng)把拿繩子的手縮回去了。這樣一來，不光是他的手，連他的腿也暴露出他內(nèi)心的不安：一會兒左腿疊在右腿上，一會兒右腿疊在左腿上，倒來倒去的次數(shù)很頻繁，但依然覺得不得勁兒。從他的腿，侯程和注意到了他的腳，從腳進(jìn)而到鞋：冰天凍地，他穿了一雙薄薄的單皮鞋。初六晚上露天地看電影他穿的不是這雙鞋。那么，他那天穿的鞋呢？

侯程和、柳崢林突然記起賈處長為什么專門指示對現(xiàn)場沒有留下案犯足跡要特別保密。

“張樹山?！?/p>

“嗯？”

“初六晚上有人見過你穿的鞋，不是現(xiàn)在腳上穿的這雙。那雙鞋呢？”

張樹山?jīng)]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沉默了很久很久，臉上陰云密布，嘴角抽動不已，最后，他不得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回答：“那雙？在家里了?！?/p>

“在家里什么地方？帶我們?nèi)タ纯窗?！”張樹山像被粘在了椅子上，遲遲不動。

后來，順?biāo)业臒煹览镎业搅四请p皮暖靴，是他母親幫助藏匿的。還有他那濺上五妞兒血跡的衣服也是被他媽連夜洗過了。但還是從上面得到了證實：曾經(jīng)在五妞兒血管里流動了二十一個春秋的液體不肯輕易離開玩弄過她又殺害了她的那個人的衣服。它要向世人揭示丑惡！

張樹山要和他愛著的那位女教師結(jié)婚。五妞兒不甘心他輕易從自己身邊跑掉，還偽稱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

張樹山他選擇初六晚上全村人集中在場院看電影《血碑》時，約她去老地方見面。她演繹著過去，背對著他撒嬌。他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繩子套住她的脖子；她倒下后，他發(fā)現(xiàn)她的手還在動，他順手搬起那塊窯頭磚，砸碎了她的頭。

一位道貌岸然受人尊重的教師，有著一個最丑惡、最齷齪的靈魂。幾個月后，他被押赴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