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有鐘鳴鼎食人家,也有酒氣與汗臭混雜的市井江湖。
“醉金剛倪二”,并非鐘鳴鼎食之家的貴胄,亦非詩禮簪纓之族的雅士,不過是倚著放貸吃酒、逞兇斗狠度日的潑皮。然而曹雪芹偏以金剛為號,在這醉漢踉蹌的步態(tài)里,藏了一副被世人偏見掩去的俠骨。
當日賈蕓為在大觀園謀個差事,四下告貸無門。親舅舅卜世仁不僅拒絕幫助外甥,反用教訓賈蕓一頓。
賈蕓踟躕巷口時,撞見的正是這個滿身酒氣的倪二。聽聞遭遇,倪二竟將懷中銀兩盡數(shù)掏出:“這銀兩你拿去,利息分文不取!”潑皮無賴的軀殼里,陡然迸出市井豪俠的肝膽。
曹公筆下從無閑筆。倪二之“醉”,醉的是世道昏聵。榮寧二府朱門繡戶間,多的是衣冠楚楚的冷心人:王熙鳳拿公 中銀錢放貸牟利,賈薔等子弟坐享祖蔭揮霍無度,就連賈蕓的親舅舅也算計死了丈夫的親妹妹。
反倒是屠狗輩倪二,在酒濁氣中存著一點未泯的赤誠。曹雪芹以“仗義每多屠狗輩”反寫世情,讓市井潑皮照出貴族虛偽——金陵賈家的高樓廣廈,梁柱里早被利欲蛀空,不及醉漢一諾千金。
倪二的俠義更顯悲劇色彩。他的慷慨源于市井生存的樸素邏輯:“相與交結!”這種江湖義氣雖不似士大夫高談闊論,卻有著潑皮生存的硬氣。
賈蕓最終憑借倪二的銀錢打通關節(jié),成了栽種花木的監(jiān)工,而倪二依然在巷陌間醉飲——他打破了潑皮的刻板形象,卻打不破森嚴的階級壁壘。
金剛原為護法之神,倪二這個“醉金剛”護的卻是塵世中微末的道義。曹雪芹將俠光藏在最渾濁的市井角落,讓讀者在酒氣熏天處嗅到人性清香。
當大觀園迎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時,倪二這類小人物的剎那光輝,反而成了紅樓夢中最耐人尋味的一筆——俠義從來不在名教章程里,而在鮮活的生命選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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