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生活中,我是一個隨時可被召喚的鬼魂;而在我的生活中,他是一個偶爾現(xiàn)身但從不留下任何承諾的幽靈。”
一次真菌感染,一段禁忌之戀。墨西哥作家瓜達盧佩·內(nèi)特爾將這兩樣毫不相關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內(nèi)特爾是新拉美文學領軍人物。她擅長從人與周圍生物的微妙關系切入,揭開愛情和婚姻之中那些隱秘的占有欲、脆弱性,與近乎殘酷的依存本能。下文是她的短篇小說《真菌》。
感情就如真菌感染一般突如其來;而真菌這種寄生物的宿命,永遠是被圈定在陰暗潮濕的墻角,忍耐著永遠無法滿足的擴張欲望。
本文摘選自《紅魚之姻》,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有所刪減。
真菌
文 | 瓜達盧佩·內(nèi)特爾
我小時候,母親左腳的大腳趾指甲上長了真菌。
從她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起,母親就嘗試了各種方法想要根治。每天早晨洗完澡后,她都會用小刷子蘸取碘溶液涂在患處,我至今都記得她腳趾上那層散發(fā)著刺鼻氣味、微微發(fā)紅的深棕色藥水。
她看過各種各樣的皮膚科醫(yī)生,包括城里診費最高、最權(quán)威的醫(yī)生,他們的診斷和治療方法幾乎如出一轍,但均收效甚微:從傳統(tǒng)的克霉唑軟膏到蘋果醋偏方,甚至還有一位用藥大膽的醫(yī)生給她開了小劑量的可的松,但這種激素藥唯一的效果,便是讓她發(fā)黃的腳趾變得更加腫脹。
盡管母親想盡辦法要去除真菌,但它依然頑固地在她的腳趾上生存了若干年,直到一種中藥在短短幾天內(nèi)將其徹底清除——對此誰都不太相信,包括母親自己。
面對這一出人意料的結(jié)果,我不禁思考,或許真菌消失并不是藥物作用,而是這種寄生物決定遷居別處了。
在母親的腳趾感染前,對我來說,真菌一直都是童話繪本里常出現(xiàn)的那種奇特的小蘑菇,它們的形象總能讓人聯(lián)想到森林和精靈。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將它們與母親粗糲如牡蠣殼的指甲聯(lián)系起來。
然而,相比于它那無可名狀、變幻莫測的外表,或是它對被感染腳趾的頑固依附,我印象更為深刻的,還是它在母親心里引起的厭惡和排斥。
這些年來,我見過其他人在身體的不同部位染上真菌。有各種類型的真菌感染:從讓腳底變得粗糙、干燥的脫皮,到廚師手上常見的紅色圓形真菌斑。
大多數(shù)人對真菌感染表現(xiàn)得逆來順受,有些人則用堅忍的態(tài)度對待它們,甚至也有人對此完全不在意。
然而,我母親卻將真菌感染視為一種令人羞恥的不幸。一想到真菌可能擴散到整只腳,或是(甚至更糟糕一些)擴散到全身,她就感到無比恐懼,因此,她用一塊厚厚的棉花裹住感染的指甲,以防病趾碰到相鄰的腳趾。
她從不穿涼鞋,也從不在旁人面前赤腳——除非是至親。如果不得不去公共浴室,母親便總會穿上塑料拖鞋;而去游泳的時候,她總會在鉆入水中前的最后一刻才脫掉鞋子,以免別人看到她的腳。
這樣做確實是明智的,因為任何看到那只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治療的腳趾的人,都會以為她身上出現(xiàn)的是麻風病的初期癥狀,而非簡單的真菌感染。
和成年人不同,孩子可以適應一切。雖然母親對真菌感染深惡痛絕,我卻漸漸將那塊真菌視為家庭生活中一種日常的存在。
我并未產(chǎn)生與母親一致的厭惡情緒,相反,那片涂著碘伏的腳指甲看起來無比脆弱,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帶有保護欲的愛戀,就像對一只行動不便的寵物的憐憫。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母親不再因為這一病癥大驚小怪,漸漸長大的我則徹底將其拋諸腦后。直到認識了菲利普·拉瓦爾,我才重新想起了真菌。
那年我剛滿三十五歲,早已與一個耐心且慷慨的男人結(jié)了婚。他比我大十歲,是我學習小提琴所在的國立音樂學院的院長。我們沒有孩子。盡管有段時間我們一直在努力嘗試,但并未成功。
不過,我沒有因此感到痛苦。相反,我覺得很幸運,因為這樣一來,我便可以全身心地專注于自己的事業(yè)。
我在茱莉亞音樂學院完成了學業(yè),并在國際上取得了一點小名氣,每年都會有兩三次被邀請到歐洲或美國舉辦音樂會。
那時,我剛在丹麥錄制了一張專輯,正準備再次啟程,前往哥本哈根的音樂宮授課。課程為期六周,每年夏天都會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頂尖學生參加。
我記得,在出發(fā)前不久的一個星期五下午,我收到了一份名單,上面是即將和我參與同期課程授課的老師們的簡介,其中也包括拉瓦爾的資料。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拉瓦爾是一位享有盛譽的小提琴家兼指揮家,我的朋友們曾不止一次對他的舞臺表現(xiàn),以及他用小提琴指揮樂隊時從容不迫的姿態(tài)大加贊賞。
通過那份資料,我得知拉瓦爾是法國人,住在布魯塞爾,經(jīng)常出沒于溫哥華,因為他在當?shù)氐囊凰囆g(shù)學院授課。
那個周末,我丈夫毛里西奧出城參加一個會議。當天晚上,我沒有任何安排。于是我開始在網(wǎng)上搜索有關拉瓦爾的演出信息。經(jīng)過一番瀏覽,我最終付費下載了他多年前在卡耐基音樂廳現(xiàn)場
錄制的貝多芬協(xié)奏曲。我仍然清楚地記得,自己在聽到那場演出時內(nèi)心的震撼。那天天氣很熱。我打開陽臺門,好讓新鮮的空氣流進室內(nèi),但激動的情緒甚至一度讓我無法正常呼吸。
那首貝多芬協(xié)奏曲是每個小提琴家都熟悉的曲目,甚至很多人都能背誦曲譜,但拉瓦爾的演繹讓我對它有了全新的認識,仿佛我終于探知到了它的深度。我的內(nèi)心交織著敬畏、嫉妒和感激的復雜情緒。
那首曲子我至少聽了三遍,每次都能產(chǎn)生同樣的戰(zhàn)栗。接著,我又開始搜尋其他受邀到哥本哈根授課的音樂家的演奏作品,雖然毫無疑問他們都有極高的水準,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帶給我像拉瓦爾那樣的震撼。
關掉音樂后,我仍然會不時想起拉瓦爾。不過,在接下來的兩周里,我沒有再聽他演奏的那首協(xié)奏曲。
那并不是我與毛里西奧第一次需要分開數(shù)月,但這種習慣并未減輕離別的悲傷。跟以往的每次長途旅行一樣,我堅持讓他陪我一起去。駐留課程是允許家屬同行的,而且我相信他的工作也不會受到影響——盡管他對此一再否認。
他本可以在為期六周的課程中至少陪我兩周時間,或者在課程開始和結(jié)束時各來探望我一次。如果他當時同意了,我們的關系可能會有不同的走向。然而,他覺得那樣做毫無意義。
他認為,對我們來說,時間很快就會過去,最重要的是我得專注于自己的工作。在他看來,那是一次深入探索自我、與其他音樂家交流的寶貴機會,要好好利用,不能被干擾。
那確實是一次重要的機會,只不過結(jié)局與我們原本的預期截然不同。
暑期學校的課程在一座城堡里展開,它位于城郊的克里斯蒂安尼亞區(qū)。當時正值七月末,夜晚的室外溫度非常怡人。
我很快便與拉瓦爾成了朋友。在課程初期,我們的作息時間差不多是一致的:他無疑是個夜貓子,而我當時還沒有從美國的時差中調(diào)整過來。
課后,為了避免打擾其他人,我們常常同時在隔音的房間里工作,并不時在廚房或茶水桌前碰面。
我們倆是每天最早到餐廳吃早餐的人,也是僅有的兩個在那一時段出現(xiàn)在餐廳的人,在那個時間點,餐廳剛剛開始供應早餐。
我們的談話從最初的禮貌和過分客套逐漸變得更加私人。很快,我們便建立起了一種親密的關系,彼此間形成了特殊的默契,這一切都與其他老師帶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
暑期學校是一個遠離現(xiàn)實的地方,我們在那里得以專注于平時無法放任自己去做的事情。
閑暇時間,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消遣:深入探索這座他們受邀拜訪的城市,參加晚宴,觀看演出,與當?shù)厝嘶蚱渌魳芳疑缃?,甚至可以允許自己無所事事,流連于美食之間,或是沉溺于某些容易上癮的娛樂中。
拉瓦爾和我則墜入了愛情的誘惑——那似乎是這類場合中時常上演的經(jīng)典橋段。在駐留的六周時間里,我們一起坐公共汽車或是騎自行車游覽哥本哈根的公園,去酒吧,參觀博物館,看歌劇,聽音樂會。
而最重要的是,在那段短暫的時間里,我們竭盡全力去了解彼此。當一段關系注定有明確的終結(jié)期限時,人們更容易卸下那些一貫用于自我保護的屏障。
對那些即將分別的人,我們會顯得更寬容、溫柔,而面對可能成為長期伴侶的人,我們卻會更加苛責和挑剔。
對即將離去的人,任何缺點和瑕疵都不足以令人卻步,因為我們知道自己不用在未來忍受它們。
當一段關系有著和我們當時一樣明確的終結(jié)期限時,人們甚至不會舍得浪費時間去評判對方。唯一要做的,就是盡情、迫切、貪婪地享受對方的優(yōu)點,因為我們必須與時間賽跑。
至少,這一切都是拉瓦爾和我在那段駐留時光里的真實寫照。
拉瓦爾的怪癖眾多,遍布各種時刻,比如在工作、睡覺或是整理房間的時候,但它們都讓我覺得很有趣。
他對疾病以及任何形式的傳染的恐懼,他的慢性失眠,都讓我心生憐愛,對他產(chǎn)生了保護欲。他對我的執(zhí)念、恐懼、失眠,以及在音樂中產(chǎn)生的無盡挫敗感也抱有同樣的寬容。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在那段時間里,我的靈感洶涌奔騰。如果說,前幾個月我在哥本哈根錄制的專輯中還流露出了些許精密儀器般的生硬和機械,那么此刻我的音樂已經(jīng)顯得更為松弛、充滿生命力。
那種嚴格自律、生怕有一絲差錯的演奏,已經(jīng)被充滿熱情和即興發(fā)揮的創(chuàng)作取代,那是一種全情投入的生命狀態(tài)。
幸運的是,我職業(yè)生涯中那個重要而特殊的時刻留下了一些記錄。除了按學校與我的合約中規(guī)定的那樣錄制了音樂,我還制作了三場廣播節(jié)目,這些節(jié)目至今仍被我視為個人職業(yè)生涯的重要見證。
至于拉瓦爾,他在丹麥皇家劇院指揮了兩場音樂會,兩場演出都令人嘆為觀止。其間,席上的觀眾紛紛起立鼓掌,掌聲長達數(shù)分鐘。演出結(jié)束后,樂團的音樂家們紛紛表示,與他同臺演出是一種難得的榮幸。
自那以后,我一直密切關注他的職業(yè)發(fā)展,可以說,那一個半月——如果不是最好的話——是他職業(yè)生涯中最出色的階段之一。
事實上,從那一時期開始,他的舞臺表現(xiàn)便趨于穩(wěn)定,但只要聽一聽那幾周里他錄制的音樂,就能感受到一種非比尋常的情感純度。
跟我一樣,拉瓦爾也已經(jīng)結(jié)婚。他的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女兒正在位于布魯塞爾郊區(qū)的一棟別墅里等著他。他的三個女兒都是金發(fā),有著圓圓的臉龐。他將她們的照片珍藏在手機里。
我們很少談及各自的伴侶。盡管可能有人會認為,這樣的關系充滿矛盾,但事實上,在那種充滿極致喜悅的狀態(tài)下,既沒有空間容納愧疚,也沒有空間容納恐懼——對回到各自的世界后會發(fā)生什么的恐懼。
仿佛過去、未來皆不存在,只有當下永恒。我們就好像生活在一個平行維度里。那些沒有類似情感經(jīng)歷的人可能會認為,我正試圖潦草地用這些失敗的比喻為自己辯解,而經(jīng)歷過的人則完全明白我在說什么。
九月末,駐留課程結(jié)束,我們返回了各自的國家。起初,我們都覺得回到自己家、找回日常生活是一件好事,然而,至少對我來說,在家里再也找不到離開前的那種感覺了。
首先,毛里西奧不在城里,因為工作的緣故,他出差去了拉雷多。他的離開對我來說再好不過,因為這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讓我重新適應自己的公寓,以及日常的生活。
事實上,家里的陳設并沒有很大的改變,比如,我書房里的一切都原封未動:書籍和唱片還在原位,我的樂譜架和譜子上也只落了一層稍厚于出發(fā)前的灰塵。
然而,我在家里的感覺,包括處在每個空間的狀態(tài),甚至是對自己身體的感知,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盡管當時的我還未意識到這一點,但事實上,回到過去已經(jīng)不可能了。
剛到家的那幾天,我身上依然殘留著菲利普的氣味。那些感官記憶如同一陣陣令人無法喘息的潮水向我涌來,它們?nèi)绱祟l繁,遠超我的想象。
盡管我努力保持冷靜,但這一切依然沒法讓我無動于衷。這一切的感覺引發(fā)了我強烈的失落和思念,隨之而來的,是察覺到自己這樣的反應后涌起的羞愧之情。
我希望我的生活可以保持原樣,這并不是因為我別無選擇,而是因為我喜歡那種生活。每天早上,從那張與我丈夫共享了十多年的床上醒來,我都會選擇原有的生活。我選擇那樣的生活,而不是那些感官的洪流和無法消除的回憶——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將它們永遠抹去。
然而,我的意志力不足以對抗菲利普對我的影響。
毛里西奧在一個周六的中午回了家,那時我還未能理清自己的感情??吹剿哪且豢?,我如釋重負,仿佛在風暴中找到了救命的船只。
我們共度了周末,去看了電影,還一起去超市購物。星期天,我們選擇在最喜歡的餐廳之一吃早餐,一邊吃一邊向彼此講述各自旅行中的細節(jié)和航班的不便。
在那些重逢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自問,是否應該向毛里西奧坦白自己與拉瓦爾之間發(fā)生的事。我不喜歡對他有所隱瞞的感覺,尤其是像這樣的重大問題。
我以前從未向他隱瞞過什么。我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他的原諒,而且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渴望他的安慰。
然而,我選擇暫時緘口不語。比起坦誠的需要,我更害怕自己會傷害到他,害怕我們之間的關系會因此破裂。
周一,我們各自回歸工作。那些回憶仍會冷不丁地侵襲我,但我已經(jīng)學會用某種技巧去控制它們。直到兩周后,拉瓦爾再次出現(xiàn)。
某天下午,我接到了一通國際長途電話,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號碼讓我覺得陌生。在接聽之前,我的心跳便已開始加速。我拿起聽筒,短暫的沉默之后,電話那一頭傳來了阿馬蒂小提琴的聲音,那是屬于拉瓦爾的琴聲。
在我自己家中,與他相隔數(shù)千公里,再次聽到他的琴聲,那些費盡心力才得以開始愈合的情感創(chuàng)傷,瞬間再次被撕裂。
這通電話表面上沒有任何威脅,卻將菲利普強行拉進了一個他本不屬于的空間。他為什么要以這樣的方式打電話?也許是為了重新建立聯(lián)系,表明他仍然在想我,表明那份感情并未消退。這通電話表面上沒有傳遞任何明確的意圖,它帶來的影響卻讓我的心緒久久無法平靜。
不久之后,第二通電話來了。這一次,電話那端響起的是拉瓦爾自己的聲音。他說,這通電話是他從離自己家兩條街的電話亭打來的。他告訴我,之前的琴聲已經(jīng)向我傳達了他的心意:他依然想著我們的關系,無法輕易將這段感情割舍。他傾訴著,足足講了好幾分鐘,直到電話的余額耗盡。
而我?guī)缀踔粊淼眉俺吻逯匾膬牲c:第一,我同樣思念著他,難以割舍;第二,我不希望他再打電話到我家來。
拉瓦爾用電子郵件和手機短信代替了電話。他每天早晚都會給我發(fā)信息,事無巨細地分享他的生活,從他的情緒狀態(tài)到他每天午飯和晚飯的菜單。他會跟我詳細描述他的出行,以及工作安排中的活動,甚至還會和我分享他女兒們的俏皮話和偶發(fā)的頭疼腦熱。然而,對我來說最難以應對的,還是他對欲望的細致描繪。
就這樣,我原本以為已經(jīng)消失的那段平行時空,不僅重新開啟,還逐漸變得日?;紦?jù)了我現(xiàn)實生活的空間,而我自己也越來越從現(xiàn)實中抽離。
我對拉瓦爾的生活節(jié)奏變得愈發(fā)熟悉:他會在什么時間送女兒上學,有哪些日子是在家度過的,又會在什么日子離開家所在的小鎮(zhèn)。
我們之間的信息交流讓我得以進入他的世界,而他則通過不斷詢問,也設法在我的生活中開辟了一個類似的空間。
我本來就是一個有強烈幻想傾向的人,由于拉瓦爾的介入,我的這種傾向迅速加劇。如果說在那之前,我大約有百分之七十的時間活在現(xiàn)實中,大約百分之三十的時間活在想象里,那么現(xiàn)在這個比例已經(jīng)完全顛倒了,以至于所有與我接觸的人都開始對我的狀態(tài)表示擔憂,當然也包括毛里西奧。
我想他可能已經(jīng)有了一些懷疑,隱約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與拉瓦爾的通信讓我逐漸上癮,那無窮無盡的對話成了我日常生活里最令人心潮澎湃、最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因為某些原因,他的信息比平時遲了一會兒,或是無法及時回復我的信息,我的身體就會出現(xiàn)明顯的焦慮癥狀:緊咬下頜、手心出汗、雙腿不自覺地抖動。
在此之前,尤其是在哥本哈根的時候,我們幾乎不會談論各自的伴侶;然而,在這種遠距離的交流中,這類話題的限制消失了。我們的婚姻成了日常窺探私欲的對象。
一開始,我們只會談論伴侶的猜忌和擔憂,但后來,我們開始評判自己的伴侶,甚至引發(fā)關于他們的爭執(zhí),但也會提到他們對我們的溫柔舉動,仿佛這樣就可以為對方和自己辯解,找出繼續(xù)維持各自婚姻的理由。
我的婚姻平淡、安穩(wěn),與我不同的是,拉瓦爾在婚姻中并不幸福,至少他是這么告訴我的。他的婚姻已經(jīng)超過了十八個年頭,絕大多數(shù)時候,它看起來都像一場真正的折磨。
他的妻子凱瑟琳不僅要求他全身心地關注和照顧她,還經(jīng)常無法控制地向他宣泄情緒。一想到拉瓦爾生活在這樣的日常環(huán)境中,我就感到無比心碎。
試想一下,在某個周日,窗外是布魯塞爾綿綿不絕的雨水,而他被困在家里,忍受著妻子的責罵和訓斥,這樣的畫面真是讓人難過。
但拉瓦爾從未想過拋下他的家庭。他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甚至準備以這樣的方式度過余生。
雖然我無法理解這樣的妥協(xié),但不得不承認,拉瓦爾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輕松,因為我自己也沒有離開毛里西奧的打算。
經(jīng)過兩個月的短信聯(lián)系和偶爾的電話交流,我和拉瓦爾之間終于建立起一種讓我覺得還算舒適的日常狀態(tài)。
盡管我的注意力,或者說,我僅存的注意力,幾乎完全集中在了只存于線上的拉瓦爾身上,但我的日常生活還算過得去,甚至可以說樂在其中,直到有一天,拉瓦爾提出我們或許可以再次見面。
正如我說過的那樣,拉瓦爾每季度都會去一次溫哥華,在哥本哈根之行后,他建議我去溫哥華與他會合。他毫不費力地幫我拿到了一份學校出具的正式邀請函,以便我去那里開設一個收費不菲的工作坊,授課的日期則與他那個冬天將在溫哥華停留的時間一致。
這個計劃固然危險,但充滿了誘惑,我無法拒絕,盡管我知道,這次出行很可能會打破我好不容易才達成的脆弱平衡。
于是,我們在加拿大見面了。那是一趟為期三天的美妙旅行,我們再次被湖泊和森林環(huán)繞。
我和拉瓦爾之間重新燃起了在哥本哈根駐留時的感覺,但這次更為迫切,更為濃烈。我們盡可能避開一切社交活動,把除工作以外的時間都用來獨處。
在他的房間里,我們窮盡一切能想到的方式,重新探索彼此的身體、反應和情緒,仿佛回到了一個不愿離開的熟悉領地。我們也進行了深刻的交談,談到這段關系給我們帶來的感受,談到它如何為我們彼此的生命增添了新的歡樂和意義。
我們得出了共同的結(jié)論:幸??梢蚤W現(xiàn)于不同尋常之中,即使它受到家庭情況和地理距離的限制,也能在狹窄之處綻放光芒。
溫哥華之后,我們又在漢普頓見了面。數(shù)月之后,我們又在柏林室內(nèi)音樂節(jié)和昂布羅奈的古樂節(jié)上重逢。這些會面全都是菲利普安排的。
盡管如此,相聚的時光對我們來說總是顯得短暫。至少對我而言,每一次分別都比前一次更難熬。
我變得更加心不在焉,情況比剛從丹麥回來時還要嚴重:我變得健忘,經(jīng)常在公寓里弄丟鑰匙。最糟糕的是,我開始覺得和丈夫一起生活變得難以忍受。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再維持眼下的現(xiàn)實了,我的日常開始像廢棄的建筑那樣坍塌。
或許,如果不是婆婆的一通電話把我從這種遲鈍的狀態(tài)中喚醒,我永遠不會意識到這一切。她和毛里西奧談過了,感到非常擔心。
“如果你愛上了別人,事情的發(fā)展超出了你的控制,”婆婆用一貫直率的語氣對我說,“那你就應該想盡辦法去控制這一切。”
她的話落在我耳中,我雖不算全盤接受,卻也并非無動于衷。
一天下午,毛里西奧比往常早下班。他到家的時候,公寓里正放著肖邦的鋼琴和小提琴協(xié)奏曲,那是拉瓦爾十年前演奏的錄音。我從未在毛里西奧面前放過這張唱片。
我不知道是自己臉上驚訝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還是他早就有意這么做,那天他開口問起我對他的感情。我很想真誠地回答他,解釋我內(nèi)心的掙扎和恐懼,尤其想傾吐我正在經(jīng)歷的痛苦。
然而,我唯一能做的,卻是對他撒謊。
為什么會撒謊呢?或許是因為,我一想到背叛了一個自己仍舊深愛的人,就覺得無法忍受,盡管這種愛已經(jīng)變樣了?;蛟S是因為,我害怕面對他的反應;又或許是因為,我內(nèi)心仍有一絲奢望:早晚有一天,生活會回到正軌。
毛里西奧的母親是對的,事情的發(fā)展確實已經(jīng)超出了我掌控的范圍。思量再三,我決定取消和拉瓦爾的下一次幽會,并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遠離我的情人這件事上。
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向他解釋了眼下的情況,并請求他幫我找回逐漸在我眼前消失的生活。我的這一決定讓他情緒激動,但他還是表示理解。
拉瓦爾和我已經(jīng)兩周沒有任何聯(lián)系了。然而,相互思念的兩個人之間會建立一種超越傳統(tǒng)溝通方式的聯(lián)結(jié)。盡管我下定決心要忘掉他,或者至少不再如此強烈地思念他,我的身體卻違背了這一意愿,肉體上一些無法控制的感覺傳達出了某種意志。
起初,我感覺下體有輕微的瘙癢。然而,盡管我多次檢查發(fā)癢的地方,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見的異常,因此我只能強迫自己不去在意。
那種瘙癢本來輕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然而幾周后,它逐漸變得令人難以忍受。無論處于何時何地,我都能感覺到下體的不適,而這種不適顯而易見地讓我聯(lián)想到了菲利普的身體。
就在這時,我收到了第一封拉瓦爾就此事發(fā)來的郵件。這是一封充滿警覺的簡短郵件,拉瓦爾在其中寫道,他懷疑自己感染了一種嚴重的疾病,也許是皰疹、梅毒或其他性病,還提醒我要采取相應的預防措施。
這就是典型的菲利普,也是一個有疑病癥傾向之人的典型反應。這封郵件改變了我的看法:如果說我倆有相同的癥狀,那么我們很可能染上的是同一種病。
也許情況并沒有他想的那么嚴重,但也可能我們感染的是霉菌病。如果的確是真菌感染,患處便會瘙癢,如果感染程度較深,還可能引起疼痛。它們讓人時刻意識到染病部位的存在,那正是我們當時的感受。
我試著用溫言軟語安撫他。在結(jié)束對話之前,我們約定分別在各自的城市看醫(yī)生。
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如我所料。我的婦科醫(yī)生告訴我,由于黏膜酸堿度改變,滋生了一些微生物,但我只需連續(xù)涂抹一種藥膏就能將它們根除。
得知這一點后,我的情緒卻未能平復下來。一想到某種活物已經(jīng)在我們的身體里安頓下來,恰好占據(jù)的是彼此在對方生活里缺席最為明顯的部位,我的心里既驚訝又感動。真菌讓我和菲利普的聯(lián)系變得更為緊密。
起初,我非常認真地遵循醫(yī)囑外用藥物,但沒過多久,我就停止了治療:我對這片“共同的真菌”產(chǎn)生了一種依賴感和歸屬感。繼續(xù)用藥物毒害它們,就仿佛在切割我自身重要的部分。
那持續(xù)的瘙癢感雖然談不上愉悅,但至少像是一種安慰劑,讓我能在自己的身體里感受菲利普的存在,并清晰地想象他身體中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正因如此,我決定不僅要保留這些真菌,還要像精心侍弄一座小花園一般悉心照料它們。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真菌茁壯成長,形態(tài)畢現(xiàn)。最開始,我注意到的是一些小白點,成熟之后,它們變成了柔軟且圓潤的小腫塊。后來,我身上竟長出了數(shù)十顆這樣的“小腦袋”。
我會赤裸著身體,花上數(shù)個小時,心滿意足地欣賞它們?nèi)绾卧谖业耐怅幈砻鏀U散,并逐漸向大腿根部蔓延。與此同時,我腦海里也會浮現(xiàn)出菲利普不知疲倦地努力清除身上真菌的畫面。
然而,直到我收到一封他的電子郵件,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郵件里寫道:“我身上的真菌只有一種渴望,那就是再次見到你?!?/p>
那些日子里,原本用來與拉瓦爾交流的時間,都被我用來思考真菌了。我想起母親感染過的真菌,還有那段幾乎被我完全遺忘的記憶。我還開始閱讀有關那些奇異生物的資料。
它們形似植物,但對生命和宿主的依附性卻和人類非常接近。比如我了解到,雖然這些生物的動態(tài)特性千差萬別,但它們都可以被歸類為真菌。全球大約有一百五十萬種真菌,人類研究過的卻僅有十萬種。
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感情和真菌有相似之處:很多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有時候是多種情感并存)都可以被統(tǒng)稱為“愛”。愛意的萌發(fā)往往也是出人意料的,仿佛命定一般。
某一天,我們因為一陣幾乎難以察覺的瘙癢開始懷疑它的存在,而第二天,我們便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以一種貌似永存的姿態(tài)扎根了。
要根除一種真菌,或許和結(jié)束一段不受歡迎的關系一樣困難。對此,我母親深有體會。她的真菌愛上了她的身體,它依賴著她,正如拉瓦爾和我之間滋生的這種有機體,急切地占據(jù)著那片缺失的領地。
我以為停止聯(lián)絡就能擺脫拉瓦爾,但我錯了。
我以為做出這個犧牲就足以挽回我丈夫,但我也錯了,我們的關系再也沒能起死回生。
沒有任何過激的言行,毛里西奧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一開始,他只是每三天會有一個晚上不回家過夜,后來他不在家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
我在我們共同生活的空間中幾乎完全缺席,盡管我無法忽視他的離開,卻也無力阻止這一切。直到今天,我仍然自問,如果當時的我更加努力,是否可能重建我們愈加疏遠的關系呢。
我確信,毛里西奧只對少數(shù)幾個朋友提到了我們離婚的原因。然而,這些人又透露給了別人,消息漸漸擴散,傳到了我們的熟人圈。甚至有人覺得,自己有權(quán)向我表示支持或反對,這一點讓我非常憤怒。
一些人為了安慰我,說“凡事皆有因才有果”,他們說自己早就料到會有今天的結(jié)局,并認為對我和毛里西奧來說,分開是一種必要的成長。還有人告訴我,多年來毛里西奧一直與一位年輕的音樂學家交往,所以我不必感到內(nèi)疚。但這一點從未得到證實。對我來說,這些話并沒有起到安慰作用,反而加重了我的孤立感和無助感。
我的生活不僅不再屬于我,還成了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正因如此,我既不愿意待客見人,也無法忍受獨處。
如果我有孩子,情況或許會有所不同。孩子可能會成為我抓住真實世界和日常生活的一個有力錨點。如果有孩子,我會關注他的成長和需求,而母子間那種無條件的、我極度渴望的親密,也許會給我的生活帶來歡樂。
然而,在我的生活里,除了幾乎一直忙于工作的母親,就只剩下小提琴,而小提琴就是拉瓦爾。
最終,我決定再次聯(lián)系菲利普。我們重新聯(lián)系上的時候,他不僅帶著與往常一樣的熱情,還給了我比以往更多的支持。他每天會打好幾通電話,發(fā)無數(shù)條信息,傾聽我的一切困惑,給予我鼓勵和建議。
在那最初的幾個月里,沒有人像他那樣全心全意地撫慰我,讓我從情緒中恢復過來。只有通過他的電話和我們的線上對話,我才能感到一點與人類接觸的愉悅。
與母親在我童年時做出的反應不同,面對真菌,我選擇無限期地保留它們。與寄生物共生,便意味著要接受被侵占的現(xiàn)實。
任何一種寄生物,無論表現(xiàn)得多么無害,都帶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擴張需求。必須為它設定界線,否則它會逐漸侵占你的整個身體。比如說,我從不允許身上的真菌擴散到大腿根部或是下體以外的其他地方。
菲利普對待我就像我對待這些真菌一樣。他從未允許我走出自己的“領地”。他有需要的時候,就會打電話到我家,但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允許我撥打他家的座機。我們見面的地點和時間由他決定,他也總會因為妻子或女兒的緣故取消我們的約會。
在他的生活中,我是一個隨時可被召喚的鬼魂;而在我的生活中,他是一個偶爾現(xiàn)身但從不留下任何承諾的幽靈。
現(xiàn)在我明白了,寄生物在本質(zhì)上永遠無法被滿足。無論我們得到多少食物和關注,都會覺得不夠。而維持我們生存的那種隱秘狀態(tài),也常常讓我們感到挫敗。我們生活在一種持續(xù)的悲傷狀態(tài)中。
據(jù)說,潮濕的氣味和抑郁的氣味是非常相似的。對此我毫不懷疑。每當胸中積累的痛苦變得難以承受時,我就會像依賴心理醫(yī)生或抗焦慮藥物一樣依賴拉瓦爾。雖說并不總能立即回應,但他幾乎也從不拒絕我。
盡管如此,正如可以預料的那樣,我的需求也讓菲利普覺得難以忍受。沒有人喜歡被侵占。他的家庭生活已經(jīng)壓力重重,無法再承受一個像我這樣充滿恐懼和痛苦的女人——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與他在哥本哈根認識的那個女人截然不同了。
雖然我們又見了幾次面,但感覺已不復當初。他也害怕起來。他感受到了自己需要在我的新生活中承擔的責任,此外,哪怕在我最無心的話語中,也能讀出我想讓他離開妻子,與我共度余生的要求。我感受到了他的變化。
因此,即便付出健康的代價,我還是減少了與他聯(lián)系的需求。然而,我對他的渴望依舊不可估量。
兩年多過去了,我接受了自己宛若隱形人的狀態(tài),過著幾乎沒有自我生命意識的生活。為數(shù)不多能滋養(yǎng)我的,只剩下回憶、在世界各地的短暫相會,以及從另一個看似屬于我,實際上完全不屬于我的生命中偷來的點滴。
我仍然從事著音樂行業(yè),但我演奏的一切都像極了拉瓦爾,充滿了他的影子,就像是一份扭曲的復制品,無人問津。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能持續(xù)多久。不過,我知道有些人可以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生活多年,甚至可以在這樣一個維度下建立家庭,形成一片隱秘的真菌“殖民地”,直到某一天(往往是宿主去世的時候),隱藏的真相才會浮出水面。
但類似的情況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我的身體是鹽堿地。拉瓦爾和我不會有任何后代。有時,我甚至覺得能隱約從他的臉上或聲音的語調(diào)中察覺到一絲厭倦,就像我母親對她那塊發(fā)黃的腳指甲的排斥。
因此,盡管極度渴望獲得他的關注,我還是極力讓自己保持克制,讓他只在渴望我或需要我的時候才記起我的存在。對此,我并無怨言。盡管我的生命顯得微弱,但我并不缺乏養(yǎng)料——哪怕只有點滴滋養(yǎng)。
在余下的時光里,我把自己關在公寓,幾乎保持不動,就連窗簾都有好幾個月沒有拉開了。
我喜歡讓墻壁保持陰暗和潮濕。我會花上數(shù)小時撫摸下體(那里有我童年時幻想過的跛腳小寵物),用手指喚醒拉瓦爾在我身體里留下的音符。
只要他允許,我將一直這樣下去,被永遠圈定在他生命的某個角落里,或者,直到我找到一種藥物,能夠最終徹底解放彼此。
本文摘選自
《紅魚之姻》
作者:[墨西哥] 瓜達盧佩·內(nèi)特爾
譯者:周園 / 周妤婕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野spring
出版年:2025-8
編輯 | 十六
主編 | 魏冰心
配圖 | 《今生情未了》《英國病人》《正常人》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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