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27日,有人在北大醫(yī)院門口大罵:“你們醫(yī)院知道張伯駒是誰嗎?他是國寶!你們說他不夠級別住高干病房?
呸,我告訴你們——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yī)院!
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個的貢獻,能趕上張伯駒?”
這事引起不少人圍觀,醫(yī)院里的人才知道,就在昨天,有個文人在這里去世,他叫張伯駒。
1982年2月初,張伯駒感冒,接著又是長久的高燒不退,無奈之下被送進了北大醫(yī)院。
當(dāng)時,他住的是八人間,病房已經(jīng)住滿了,其他人情況比他還嚴重。
夫人潘素擔(dān)心丈夫感染得更厲害,遂向醫(yī)院申請,想要換個單人間,或者雙人間的也行。
院方只撂下一句話,“張伯駒不夠級別,不能換”,就走了。
兩天后,病房里的一個人病死了,張伯駒像是繼承了他的病體,情況愈發(fā)嚴重。
潘素再次向醫(yī)院申請,這次甚至可以說是請求,然而院方態(tài)度堅決,說張伯駒不夠格。
再過兩天,又死了一個,張伯駒的申請依舊沒有被批下來。
托院方的福,張伯駒從感冒耗到了肺炎,離自己的終點站近了一大步。
遠在臺灣的張大千,得知張伯駒生病住院,托孫子張曉鷹一定要代他來看望張伯駒,還要他們合影寄給他檢查。
張伯駒真的不夠格換病房嗎?
等等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我想先講講張伯駒這個“怪人”。
張伯駒是父母眼里妥妥的“敗家子”,他父親曾就職北京西河沿兒的鹽業(yè)銀行,讓他子承父業(yè),他不干,整天只愛搗鼓字畫,家里的錢差不多都被他拿去贖藏品了。
別人30而立,張伯駒30歲說:“我30歲開始學(xué)書法,30歲開始學(xué)詩詞,30歲開始收藏法書名畫,31歲開始學(xué)京劇”。
當(dāng)時人稱張伯駒有三癡:一、鑒定古文物字畫;二、寫詩詞作畫;三、對戲劇的愛好。
嗯,全是“不務(wù)正業(yè)”的愛好。
后來還是母親軟磨硬泡,張伯駒才不情不愿去銀行上班。
1941年,張伯駒如往常一樣去上班,人還沒走進銀行,就被一群綁匪劫走了。
綁匪要錢不要人,開口就要200根金條,一時間上哪兒湊這么多錢?
潘素請求先跟張伯駒見一面,可剛一見面,張伯駒就警告夫人:
“你怎么樣救我都不要緊,甚至于你救不了我,都不要緊,但是我們收藏的那些精品,你必須給我保護好,別為了贖我而賣掉,那樣我寧死也不出去。”
可家里的錢,全被張伯駒拿去收藏書畫了,要是不動那些東西,又要到哪里湊錢?
潘素拿不出錢,綁匪又只想要錢,雙方就這么耗,張伯駒被關(guān)了8個月,最后還是綁匪先妥協(xié):“7天若拿不出40根金條,做好收尸準備?!?/p>
后來潘素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才讓張伯駒虎口脫險,全須全尾沒花一分錢從綁匪手里逃脫。
50年代初,琉璃廠一商家想要轉(zhuǎn)賣隋朝著名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出價800兩黃金。
當(dāng)時那個時候,這個價格,擺明了最后只能花落外國人,國內(nèi)哪有人買得起?
張伯駒聽說后,急得不得了,他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國寶流落國外,他想留住它,也必須留住它。
留?靠什么留?張伯駒家里連給他贖身的錢都沒有,何來多余的錢給他買《游春圖》?
買不了就賣!
張伯駒忍痛賣掉北京弓弦胡同的房子(李蓮英大宅),換得220兩黃金,潘素也當(dāng)?shù)袅艘徊糠质罪?,湊?0兩,夫妻倆齊心協(xié)力,這才把寶貝買了回來。
對此,身為張伯駒的夫人,潘素曾說:“這些事,他家中說他是個敗家子,反對他這樣做,而我就不惜一切來支持他。”
這幅畫到張伯駒的手沒多久,1952年鄭振鐸來找他說,如此國寶由國家保管更好,要求張伯駒讓給故宮博物院。
張伯駒應(yīng)允,直接捐給了故宮博物院,與此同時,還多捐了幾幅名畫。
女兒張傳彩曾向大家展示了父親1956年收到的“褒獎狀”,上面寫著:
“張伯駒、潘素先生將所藏晉陸機平復(fù)帖卷……黃庭堅草書卷等珍貴法書等共八件捐獻國家化私為公……”,其書寫及簽發(fā)者是時任文化部部長的沈雁冰。
《平復(fù)帖》
其中的《平復(fù)帖》經(jīng)手了好多人,幾乎每個人都在上面留下了痕跡。
唯獨到了張伯駒,既原封不動,又不占為己有,直接捐了,倒貼了一大筆銀子。
文化部為此獎勵了張伯駒夫婦3萬元,剛開始張伯駒堅決不受,覺得違背了初心,鄭振鐸極力勸說,兩人這才收下。
此后,張伯駒陸陸續(xù)續(xù)又捐了不少,有人保守估計,他捐了得有半個故宮。
捐文物不夠,連他在西安的“秦隴實業(yè)公司”也無償捐給了國家。
公司代表曾告知公司的盈利情況,委婉地勸他三思,張伯駒聽都沒聽,他根本不感興趣,只說:“我不管了,廠子我不要了?!?/p>
輕飄飄的一句話,一個公司在他嘴里如同幾塊錢的重量。
張伯駒經(jīng)常教育孩子:“一個人要熱愛自己的國家,這是大事,不能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計較。”
如此視金錢如糞土,已經(jīng)讓人難以想象了,他的“不必斤斤計較”到,更令人望塵莫及。
風(fēng)雨歲月里,張伯駒和夫人該干嘛干嘛,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女兒張傳彩著急從西安趕回去看二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父親照舊看書、寫詞、下棋,母親也沒什么反應(yīng),反倒顯得她小題大做了。
雨后見彩虹,之前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紛紛跑來向張伯駒道歉,他又是那樣的氣定神閑,說:
“此事太出我意料,不過我告訴自己,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難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么不許別人錯給我一頂帽子呢?”
以大見小,巧妙地把焦點引到自己身上,情商高到?jīng)]邊。
雖然很多人都說,張伯駒性子冷,很難接近,拿錢找他辦事,他就動動手指頭的事,也不愿意幫。
但正因為他不諂媚、不討好任何人的性格,也讓人相處起來覺得特別自在。
紅學(xué)家周汝昌去張伯駒家,跟去圖書館沒什么差別,他回憶說:
“我到了張先生那里去了熟了以后,我不理張先生,張先生也不理我。我就坐在大客廳的外間,那都有案子,我愿意干什么干什么。
我要回校了,我也不告辭,我出了門走,那個擺脫俗念,一絲沒有俗氣,一絲沒有那個富貴氣,一絲沒有那個看不起人,說幾句狂話,擺幾副狂態(tài),我就從來沒見過。
那個人那個氣質(zhì)、氣味,那個溫文爾雅,是這樣一個人?!?/p>
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人,連吃苦都是靜悄悄的。
黃永玉回憶自己見到張伯駒的最后一面,他和妻子孩子在西郊莫斯科餐廳吃飯。
突然看見張伯駒來了,一個人坐在角落,點了一盆紅菜湯一盆、四片面包,外有一小碟果醬、兩小塊黃油。
張伯駒吃得很慢,只動了那盆紅菜湯,剩下的四片面包,他一片片慢慢抹上果醬、黃油,再用小手巾包好,放入口袋中。
黃永玉望著那道豆點兒大的背影,久久挪不開眼……
(黃永玉畫的張伯駒)
那樣的張伯駒,與四年前在莫斯科餐廳過80大壽的他,判若兩人。
對于自己的壽辰,張伯駒很重視,不僅手寫邀請卡,外孫女樓明竹回憶:
“那天一清早,姥爺自己在面頰上抹上肥皂泡沫,用舌頭在嘴里轉(zhuǎn)圈,頂出長胡須的地方,用刮胡刀動作緩慢地刮干凈了自己的胡須。
做完了所有事情,姥爺換上姥姥早已準備好的干凈衣裳,也就是他經(jīng)常愛穿的那件黑色的大襟棉襖和黑棉褲。
我拿起了姥爺出門常用的拐杖,姥爺拿上他出門常帶著的白色小毛巾。
姥姥拿起她出門常用的黑顏色挎包,鎖好家里的門窗,我們?nèi)司统霭l(fā)去莫斯科餐廳了。”
(樓明竹與姥姥姥爺)
四年,彈指一揮間,怎么這灰落到張伯駒身上,就在他身上撕開了這么大的裂口呢?
根據(jù)黃永玉說的時間推斷,張伯駒從莫斯科餐廳回去沒多久,就住進了醫(yī)院。
君子懷幽趣,謙恭禮樂才。張伯駒舉手投足之間都流淌著謙恭的風(fēng)儀,也不與世俗爭半分浮名虛利,世間萬苦在他心里激不起一絲波瀾。
想形容他如月亮,可月亮說自己也無法與他媲美,畢竟它白天是不在的。
我說不出一個具體的,好像他時刻在,但我們看不見,他就像觀賞著水中的月亮,一樣平靜地看待世間萬物,松間的風(fēng)吹過,他也巋然不動。
俗世的灰塵在他身上來回躥了好幾回,都掛不住他身上,隨后死心飄走,于是他也離開了人間……
參考資料:
1、湖北衛(wèi)視|國寶守護人 張伯駒
2、CCTV國家記憶|顛沛流離的《游春圖》傳奇
3、張傳彩|我的父親張伯駒
4、張傳彩口述 | 我的父親張伯駒
5、潘素|憶伯駒
6、樓明竹|懷念我的姥爺張伯駒
7、黃永玉《比我老的老頭》|大家張伯駒先生印象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